第28章
黛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她:“凤姐姐看起来似是有些亏虚,怎么?上回病还没大好么?”
王熙凤从鼻子里长哼了口气,拍一拍林黛玉的手,道:“我便是个铁打的,天天又累身子又累心的,我能好得了么?”
“不是听说,宝玉要养病百日?”黛玉惊讶,“怎么?凤姐姐就开始理事了?”
“两位太太都管不了,我总不能让老太太管事罢?呵,就像是大嫂子说的那样,舍我其谁呢?”王熙凤虽然不满,可还是透着一股子要强。
黛玉想起那一世,眼看着王熙凤直直累到小产,怀了七八个月的男胎落了,身子却始终调理不过来,以至于后来再也没能诞育子嗣,也因为这个,渐渐被贾王两家都放弃……
“凤姐姐,家事虽繁难,但之前你没嫁进来的时候,这个家也这个样子,并没崩了。”
黛玉眼看着王熙凤的脸色变得难看,弯一弯嘴角,道,“可你若年轻不知保养,那日后寿数不永,可就怨不了旁人了。”
王熙凤索性板起了脸,手里帕子一摔:“好好的,我为了你好,跟你说句知心话,你倒咒我!”
“凤姐姐跟我说了知心话,我才跟你说,你看你又不当我是真心,却诬我咒你!”黛玉学着她一帕子摔了回去,又瞪她一眼。
王熙凤噗嗤一声笑出来,亲热地拉了黛玉的手,柔声轻叹:“家里最疼我的不是我姑母,乃是老太太。
“炎天暑热的,难道让那些琐碎烦得老太太着急上火不成?我是舍不得的。
“我们太太如今也省些事了。她倒有心帮忙,可惜越帮越忙,还不如我一个慢慢累去罢了。”
黛玉反手握着她的手,只觉指尖微凉,不由皱了眉,回头命紫鹃:“去请姑姑来。凤姐姐这身子,得请她帮着好生调理一二。”
王熙凤顿时面上一喜。
一时孟姑姑来了,给凤姐儿仔细听了脉,又摸了手心,看了面相,甚至让王熙凤站了一站走了几步,紧紧拧起了眉:
“你先把觉睡足了。我再给你开一个药方,一个膳方,你搭着吃。我点头之前,你不要有孕。”
王熙凤一愣:“我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必是有要再……”
“必什么必?!你这两年若是有孕,必然要掉,那你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住,我可不敢说了!”
孟姑姑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本末倒置!你若没了,别说丈夫家业,便是女儿,日后谁来管?你看看你家二姑娘四姑娘,你可想你的女儿过那样的日子?!”
王熙凤张口结舌。
林黛玉在旁见火候正好,轻声劝她:“凤姐姐,你比我清楚,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王熙凤眸色深沉地慢慢点头。
见她开窍听劝,孟姑姑满意一笑:“我给你开方子。”
王熙凤忙起身道谢,又跟黛玉保证:“先姑父的大祥礼必出不了错的。便不为了你,也为我自己以后能活得踏实些!”
黛玉笑着道谢,让小红送她出去。
——王熙凤是个痴心的可怜人,又能干又聪明,只要她不走错了路,贾家也能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
王熙凤出去,先跟贾琏说了错漏,接着又劝:“咱们是做小伏低给宫里看,可不是炫耀。有谁嫌银子多的?你不怕那姓陶的看得眼馋了,再来讹咱们?”
贾琏懊恼:“早知道,照着从礼部抄回来的规矩,一板一眼地来,我倒省事了呢!”
“那才是正经!”王熙凤忙道,“人挑不出错儿来是最要紧的!”
贾琏依言修订,然后拿去给贾政等人看,最后定了下来。
九月初三,林如海的大祥祭礼如期举行。
令人意外的是,礼节性通知各姻亲故旧之后,小祥礼上所有礼到人不到的四王八公,都有与林如海平辈的人来致祭,甚至还有两三家御史、一两个重臣家里,也派了大管事之类,来送了重礼。
“陶监好大的面子!”晴雯躲在幔子后头,看着外头的大场面,咂舌不已。
孟姑姑敲了敲她的额角,低声教训:“这跟陶监有什么关系?这是陛下的面子!”
“可不是!陶监出来观全礼,这若不是陛下的旨意,怎么可能?这些官儿们为了讨皇上欢心,这时候肯定绞尽脑汁地巴结咱们家!”
小红也缩在晴雯身边,小声说道。
孟姑姑低头看她:“你们家?”
小红噎住。
晴雯瞬间会意,嗤地一笑:“这帮大傻子!巴结错人了!陛下看重的是先林老爷,陶监疼的是我们姑娘!
“两位的心思都是费在林家身上的。
“结果,这帮人都冲着贾家来!嘿嘿!寻对了庙门,却摆错了神仙!蠢!”
第40章
林黛玉身着斩衰正服,头戴衰冠,脚着菅屦,右手执苴竹杖,端端正正地跪在林如海的灵前。
她摸了摸腰间。
小祥礼时除去的腰绖,令她这身孝服少了些束缚,她反而觉得不自在。
她抬头看向父亲的灵牌,有些发愣。
那晚在扬州别院,她和父亲一席谈,说的就是她日后的归宿。
林如海从贾琏的话里,听出来了她和宝玉两心相许的意思,所以犹豫再三。跟女儿一旦摊开来直白商议,便问她是不是要嫁给宝玉。
林黛玉否决了这个猜测。
林如海当时便长出一口气,立即命她拿了纸笔,给陶行简留了一封信。
林黛玉还记得,当时父亲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对自己说道:“贾府早已朽烂,那宝哥儿虽然是个至诚的人,却不是个挽狂澜于既倒的人。他保护不了你。
“更何况,当年你母亲骄傲,老太太又偏疼她,家中的兄弟姐妹、姑嫂们关系,就都淡如君子。
“你留在那里一时,有我给你留的钱财傍身,还能得个平安。可一旦被人哄骗尽了,想留一世,那只怕是没个好下场的。
“所以,你得瞅准机会,早些走!”
黛玉在心里深深叹息。
她怎么会不想早些离开呢?
可是,一来如今她尚且年幼,离开荣国府、独立门户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贾母不会舍得她出去经历风雨,贾政等人也不会放弃贾家的名声。
再来就是,她既然已经知道,若是不做悔改,贾家只怕是早晚大厦倾倒、家破人亡;那身为贾母的亲外孙女,她就没法子真的眼看着不管。
尤其是,这府中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
比如李纨贾兰,比如迎惜,比如鸳鸯,比如紫鹃……
我总要尽力试一试。
林黛玉垂眸,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的令牌叩头,心中道:父亲,母亲,请保佑我,能把那几个痴人,拉回正路,救下这座荣国府,救下这个母亲临死都念念不忘的地方!
黛玉泪痕不干,边哭边依礼叩头。
渐渐的,她哭得有些昏沉了。
坚持不肯在外头被那一群不着四六的谄媚之徒们围随、非要在幔帐以内陪着林黛玉的陶行简,在旁看看不好,忙上前扶了林黛玉一把:
“别哭得太狠了,伤身。”
林黛玉抬头看他,眼睛已经红肿了,勉强睁开眼,轻轻嗯一声。
陶行简看着她这么哭,心里就揪得慌。忙回头找到孟姑姑,招手让她过来。
孟姑姑却不动,只示意紫鹃和小红过去:“扶着姑娘去。”
两个人忙快步过去,跪在黛玉两边。
有了她们二人在侧,黛玉自然分神,伤心便少了些,不由轻声对陶行简道:“世叔去坐吧!我无妨的。”
“嗯,你好好的。我一会儿还有事跟你说。”陶行简再嘱咐一声,这才回了自己的座位。
右侧幔帐内陪着的贾府内眷,和三两个来致祭的女客,透过纱帘缝隙看向林黛玉的眼神中,妒羡交加。
这林家的女儿看着不过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女孩儿,也没见得机灵,也没见得美丽,更没见得妖娆,怎么就得了这殿中大监如此真心实意的看重呢?
这殿中监跟林如海,究竟有什么渊源?
因这次祭礼乃是照着礼部规矩最简洁的,所以不过两个时辰便到了尾声。
最后一项最要紧的祝文,贾府本来请了如今任着兵部侍郎的贾雨村来读,谁知陶行简一来,伸手便把祝文抻了过来,道:“我来。”
贾雨村忙堆出满面笑容,长揖到地:“若有陶监祝祷,想林兄在天有灵,必定更加欢欣。”
林黛玉正跪得恍惚,耳边忽然响起陶行简中气十足、伤感怀念的声音:
“维年朔日,孤子林氏。陶某,敢昭告於考巡盐御史封谥文安侯林公讳海:日月逾迈,奄及大祥,攀慕永远,无任荒踣……尚飨。”
林黛玉放声大哭!
古礼:自大祥后,外无哭声,内有醢酱。
除了孝服,自己的生活将一切归于正常。“父丧”这件事,在外人眼中、礼制之内,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