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其实这里没有这样重的规矩,只是他觉得,若不跪下,他却是要生出僭越之心了。
  烛火是亮的,薄帐是红的,只剩下了被高高举起的那一小小帖子。
  白色的纸笺,上面点着一点梅花香,封面没有挂名。
  落入手中来,一碰就知道触感。
  是一纸千金的“千金”。
  等到拆了里面,才缓缓显出一点全貌来。
  接纸的手皙白,如玉,又如珠。
  一寸寸翻过的时候,会让人心口空了一块。
  没人敢轻易去看,唯独玄烨,偷偷打量,再肆无忌惮。
  飘着梅花香的帖子逐渐沾染了一点木质的冷香。
  那白皙如玉的手指,也将那帖子轻轻放下。
  帖子在半空中飘落,很快落在桌子一角。
  半搭帖子在桌子上,半搭在外,看着晃晃悠悠,很像马上就要掉下来。
  但它始终并未。
  膝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哪怕燃了碳火,地板还是坚硬的,也是冷的。
  冷的无论如何是暖不起来的。
  递帖子的那人被风惊动,轻轻抬起了一点睫毛,看了一眼半落不落的帖子,很想把它提起来,好好地放在桌子上,又或者把它接到自己的手上来,让自己的手做桌子,让于姑娘能直接用着。
  可是他不敢。
  于姑娘没有同意,帖子也并未同意,桌子大抵也是不同意的。
  于是只能作罢。
  那人便将自己的视线落回来,继续盯着自己膝盖下的地面。
  玄烨也想把视线收回来,好显得自己不那么冒犯。
  可是不行,他的视线有些不听话了,又若有似无地黏连着,移开又落回去,便干脆不移了。
  明目张胆,又全然心虚。
  李二花常常背着于姑娘骂他登徒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玄烨在心中研磨,却又没有要悔改的意思。
  帖子中的信息很少,只说了知道于掌柜打算去京城,虽不知哪来的消息,却叫他察觉到了。
  帖子的主人明目张胆地暗示,他在京城有关系,不知道能否帮上忙。
  还说见面详谈。
  帖子内容很少,但措辞严谨客气,很像是个享受风雅的书生,不像是个生意人。
  跪在地上的膝盖都麻了,那谁却没有起来,冰冷冷的感觉爬上一点,又被闷红的碳火给烤了下去。
  屋内安静极了,似乎连外面的雪声都隔着天地静默。
  玄烨站在一边,眼睛都望到于姑娘身上去,却一眼未看那令人好奇的帖子。
  恐怕这样熏着熏香的午后,漂亮美人坐在一旁,没人会去关注这小小的帖子。
  总归寂静也是要散去的。
  于桑之想了一想,于生意人来说,恐怕也只能看重这小城生意所带的利益。
  旁的,也是无足轻重的。
  或者,有什么她并不清楚的缘由,让他写了这封帖子,予她一点好处。
  于桑之没有说话,她将半落不落的信封拿起来了,又安静稳妥地放在了桌子上,让它不那么摇晃,也不那么引人忧虑。
  她要回信,玄烨便又有了价值。
  洗净又放好的毛笔被妥帖安稳地拿了过来。
  玄烨有点庆幸,自己这些日子都在这里,对这里的布局和物件了如指掌。
  润了笔,他又慢慢地去磨墨。
  送帖子的人已经在示意下站了起来,但还是低着头颅不敢看她。
  总归他是不敢直颜的,总让他有了亵渎之感。
  在玄烨磨墨的时候,他便走上前去要替他,但还是被玄烨给拦下了。
  玄烨笑起来也是冷的,唯独眼眸在接触到于桑之的时候会暖柔下来。
  他道:“我来罢。”
  是斩钉截铁的一声通知,那人强求不得,只能退下,看着上好的墨块在水中逐渐润泽,又被砚台碾磨。
  澄澈的墨水散了来,成块的墨就不显得那般茕茕独立了。
  毛笔沾上一点墨汁,青葱的玉指似乎和他们格格不入,握在毛笔之上,连毛笔都像是沾染了仙气。
  搁在一旁的帖子还在散发着香。
  在这样的香中,于桑之写了封信,邀请了这位京城里做大的生意人过来。
  这位生意人言辞严谨客气,于桑之便也客气了点。
  一个个漂亮的字在纸笔下成形。
  如墨色渲染出一片青葱的黄土小城。
  滑润笔直的乌发散在了脖颈间,衬得那张遗世独立的脸更加精致漂亮。
  蹁跹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像是无拘无束的蝴蝶。
  玄烨本是看着那墨色染作的小城的,可一低头,视线便不自觉凝住了。
  心跳隔着一层皮肉在紧张,而他的神色却故作平淡。
  可情意哪里是掩盖所能掩盖过去的?若非于桑之正低头写字,她一抬头,便能看到玄烨眼中的深情厚谊,正隔着一层水雾,悠悠望她。
  第68章 故人
  京城的生意人在雪下后的第二天到来。
  偌大的派头,比这小城里最有钱的富人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偏偏这小城恰是冬日,大家隔着霜雪,便无人能过来凑乐。否则也该是热闹起来。
  桑氏的伙计迎接了这位贵客。
  因听说是京城来的,还很仔细地看了又看那贵客的面容和仆从。
  贵客被看了两眼,第三眼便抓住了。
  他是个很儒雅客气的人,让人想过他做生意之前一定是考过举人才子。
  他笑了笑,那张三四十岁但只一点细小皱纹的脸便更和善了很多:“这位小先生,你在看什么?”
  伙计也只是小小的伙计而已,从未被人如此客气地称呼过。
  刹那便红了脸,又羞又怕,只感觉这当真不是一个寻常的生意人,哪有寻常的生意人如此客气的?
  而他也没想看什么,左右不过想看看京城那大地方来的人,是否和他一样,都长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罢了。
  那生意人瞧见了伙计的红脸,又客气地笑了下,他问:“我脸上可是有东西?”
  伙计赶忙摇头。
  这位金贵的大老板坐的是熏了熏香的上等马车,驾驶的是吃了草料的上等好马,就是身边跟着的仆从也井井有条。
  他的面上更是白净,连一丝风尘仆仆的灰都没有,又怎么会有脏东西呢?
  伙计说不出话来,可是不行,他还是得答。
  他便绞尽脑汁从自己所剩不多的见识中,浅浅找出两三个好词来夸赞他:“不,您风姿卓著,一派华章,什么脏东西都没有。”
  贵客微微浅笑了声,便放过了这位窘迫的小伙计。
  屋内铺了暖和的炉火,浮光跃金的阳光从窗棂的一角洒下来,斑斑点点,很像是调皮的娃娃。
  美丽的妙人就坐在镶金嵌玉的案旁,迷了人的眼。
  刹那,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也生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艳。
  浓颜净骨,开的最盛的桃花,恐怕也没有这样姝丽的颜色。
  迈入厅中的脚顿了,静了,又控制不住重重落下去。
  早有训练好的仆从从厅中而来,接替过伙计的活计,引这位奇怪又独特的客人入座。
  上好的鲶鱼,鲜美的豆腐,四季最绿的时蔬,叫所有仆从毫不小气地招待了来。
  曼妙的女子抬起模糊的面容,招待他道:“余老板,这边请。”
  余正平,是京城中很难得的生意人,他自小博学笃行,虽是汉人,却也叫他在八旗握却的京都里闯出了一番天地。
  此番过来,倒很难想象,他是缘何来到这小小镇子的。
  余正平点头,很儒雅地笑了。
  他大大方方,好不遮掩自己的情绪,并不否认这位女掌柜的魅力:“久闻不如一见,一路行过来,都说于掌柜倾国倾城,此番看来,京城第一美人,恐怕也比不得。”
  哪里来的久闻不如一见,于桑之也就今年方才展露风头,要说背后的真相,恐怕只能是客气一番。
  无人会揭穿这样的客气。
  酒过三巡,余正平方才将目的细细透露了一点:“听闻于掌柜身边有个失忆的形影不离的男子,可能见上一见?”
  什么形影不离?
  同样陪客的李二花脸上一红,暗暗在心里埋怨那可恶的男人败坏了于姑娘的名声,叫别人都想多了去。
  左右于姑娘不过就叫他伺候了几回,两人清清白白的,哪里能用上这样暧昧的词?
  在李二花开口驳斥之前,那余正平倒是先笑了,客气地赔罪道:“瞧我,也是路上听他们说多了,嘴巴一快,若冒犯了,还请谅解。”
  文化人这样一番赔罪,倒是叫一向泼辣的李二花都没了话。
  于桑之浅浅一点头,那双漂亮的眸子只往后看上一眼,早就有颇具眼色的仆从伙计去叫了玄烨来。
  余正平似是满足,重新将注意力回转到桌上精致喷香的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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