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看着妹妹,慢悠悠的语调意味深长:“王妹对义兄、赵阶、甚至薛炎,都可以唤阿兄。为何唯独我不可,但我才是亲兄长,不是么?”
  灼玉没有回答他。
  容濯走近一步,温柔话中的探究和危险之意更足。
  “是我曾开罪过妹妹?”
  问出这一句,他自己也觉得荒谬,赵阶不知他是否曾与王妹有过渊源,他自己难道不知?
  容濯将抵在王妹额头的折扇收回,也收回不合时宜的探究,他看着怔愣的王妹,含笑问了一句更适合他兄长身份,合乎他们兄妹过往的话:“是在怪我少时不曾看顾好你?”
  他的语气不觉带上些微遗憾和温和,让灼玉微怔。
  幼时的回忆扑面而来。
  狭长宫道中,看似清冷散漫的少年无奈牵起妹妹,话语格外温柔耐心:“是阿兄,不是阿松。”
  “我是二王兄,方才凶你的那一位才是长松……乖,别扯,冠带不可乱扯。头发亦不可。”
  灼玉定在原地,茫然看着容濯,她毋庸置疑的次兄,他也在看她,如深潭沉静的眼眸中化开淡淡笑意。
  幼时的记忆控制了她。
  灼玉张了张口,竟想和年幼时的她一样唤他“阿兄”。
  “阿……”
  她唤出了一个模糊的音,容濯眉间的疏离也有融化的征兆。
  然而——
  “兄”字到了舌尖,灼玉猛地醒转:“阿——阿父来了我也不怕你!”
  她不再是年幼无知的她,前世的容濯教了她许多,让她知道何为礼义廉耻、何为伦理纲常。
  因而她无法唤他阿兄。
  灼玉决然转身,绕过矮墙朝父王所在处自投罗网去了。
  等了她半晌,却发生了这样的转折,容濯凝着她背影,适才眼中压下的探究又浮了上来。
  指尖不觉握紧折扇,随后意识到不该探究。手一转,玉扇在他指尖旋了一圈,再一收,折扇安静了。
  玉扇乖乖躺在他掌心不动,但心中的探究无法安静。
  罢了。
  容濯决定放任之。
  -
  父王并未苛责灼玉顽劣。
  听了她自投罗网的供词,赵王笑笑,不大熟练地赞道:“吾儿身手灵活,不愧将门之女!”
  不仅如此,还怜惜女儿太过老实听话,爬个树都要与他说。
  灼玉因祸得福。
  翌日她照常和薛炎闲逛,欲重拾熟悉相府的计划,迎面跑来了薛炎的随从:“郎君!来了位新夫子,主君唤郎君回去听学!”
  薛相素有伯乐之贤名,门下食客众多,想是又招揽了有识之士,先把人塞到家学中考校考校。
  灼玉还不想与薛相对着干:“我们还是回去吧。”
  二人刚入书斋,眼帘映入一抹熟悉的干净袍角。
  灼玉脚粘在地上。
  “王兄!”
  女郎清悦的呼唤饱含孺慕。
  灼玉身侧吹过一阵湘色的风,容玥无视她,小跑到端坐书案前的白衣公子面前,端方行礼后道:“他们说的新夫子,竟是王兄您么?”
  容玥的湘妃色曲裾裙摆遮挡住视线,灼玉看不到容濯,只看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手中握着一把檀木戒尺,衬得肌肤冷白,没有人情味。
  端正跽跪在上首、手握戒尺的容濯颔首回应容玥:“正是。”
  灼玉苦着脸往前走,容濯并未叫住她,只在王妹经过时手中的戒尺抬了抬,又慢慢地落下。
  戒尺色泽暗沉,像口上好的棺材,将收了她小命。
  随后的听学,灼玉如坐针毡。
  前世已是太子的容濯亲自教她也没这样让她严阵以待,许是因为此时他端坐讲台上,离得太远,中间还隔着一众贵族子弟,衬得他陌生且令人生畏,讲学时偶尔朝她这处扫来清冷一眼,灼玉立即正襟危坐。
  容濯指尖便轻叩下戒尺,语调平静未变:“老子曾言‘揣而锐之,不可长保’,此为……”
  他声音好听、极有安神之效,灼玉压下一个快破口而出的哈欠,明明前世她勾着他亲自教她是因他讲学时不落俗套,妙趣横生。
  怎么如今讲得这样枯燥?
  这实在是太……催、催、催、催人入眠了啊……
  灼玉脑袋猛一晃,趴在书案上睡着了,朦胧中有人停在她身侧,长指轻叩她枕着的竹简。
  一声,两声,三声……
  灼玉恍惚地睁眼,见一旁立了道清濯隽秀的身影。
  “很难么?”他问她。
  眼前光景模糊,似乎是宜阳殿附近的启思阁,她谄媚地拉住他的手,央道:“嗯,新夫子讲的太枯燥,还是你来教我吧……”
  教书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每每无奈时,他会握着她手教她,他的手触感温润如玉,很好摸。
  容濯没回应,指尖一下下叩着竹简。灼玉明白他未尽之言,牵住他袖摆摇晃,撒娇道:“求求你啦。”
  青年淡然不动,她便将他袖摆拉近了一些,勾着他尾指:“你不教……我就继续了睡哦。”
  却听他淡声道。
  “这便是你对夫子的礼仪?”
  夫子?!
  灼玉从前世梦中惊起,身子因突然的惊醒直往一侧栽倒!
  “翁主小心!”
  薛炎急切地要上前接住她倾倒的身子,但一只手已先一步托住了灼玉的脸,那手温和宽大,轻易捧住了她半张脸,阻止了她的倾倒。
  灼玉睁眼,她手中正抓着一片袖摆,月白银纹衣摆无比熟悉,僵硬地顺着往上望去,她身形一僵:“容濯?!怎么是你!”
  容濯长身玉立,挺拔颀长的身影遮住窗边日光。他神色淡淡,掌心托着她的脑袋:“是我很失望?”
  安静的书斋离发出阵阵克制的低笑。灼玉倏地收回手,讪讪摸脸颊上被竹简压出的红印。
  “我还以为是,是——”
  搬出谁更有说服力呢?
  总之不能让容濯知道她梦到的是他,她停下来想了想,她在这里也还没有什么朋友啊。
  “是我!”
  薛炎起身,“啪”一下摔了手中竹简,他站到灼玉身侧,一副要揭竿而起、为她对全天下为敌的势头。
  他傲然同容濯道:“夫子,翁主梦里的人,是我!”
  第11章
  书斋中又起波澜。
  一双双看戏的眼登时发亮,皆洋溢着光芒,都等着看不学无术的相府小郎君为了同样不学无术的小翁主,挑衅清正端方的公子濯。
  灼玉嘴角轻抽了一下。
  本想搬出容顷彰显她的好人缘,给自己长脸,薛炎这一自作多情,她本就狼狈的颜面荡然无存。
  事已至此,她也乐意再当众容濯让这个王兄丢一丢脸,默认了此事并挑衅地看向容濯。
  容濯眼眸沉静,像极高坛上睥睨罪人的神像,眉梢挑了挑。
  “真是他么?”
  灼玉还没来得及应他,她的跟班薛炎挺直腰杆,混不吝地笑了:“不是学生,难不成还是夫子您么?”
  容濯淡扫薛炎一眼,卷起灼玉案头被她枕过的竹简。
  “薛郎君有何指教?”
  对上容濯温和但拒人于千里的视线,薛炎目光开始发虚:“没、没指教。学生是想说,薛炎愿与灼玉翁主同甘共苦,一道受罚!”
  周遭又是低笑一片。
  “……”
  他可真有骨气,灼玉无言以对,好奇容濯会作何反应。她悠然坐着,仰面好整以暇地看着容濯。
  仿佛对她恶意的念头一清二楚,容濯手中戒尺轻抬。
  粗长可怖的戒尺叫灼玉目光一颤,即便清楚容濯在暗示她速速服软,也依旧死撑着,挺直了脊背。
  容濯悠然道:“学中酣眠,有辱圣贤。醒后未自省,且不敬师长。直呼兄长名讳,有失礼数。
  “三下。”
  他淡淡撂下判词,朝灼玉伸出戒尺的动作矜雅斯文。
  周遭又一片窃笑声,有人低道:“同是公子濯之妹,玥翁主勤勉好学,而灼玉翁主……颇为率真!”
  率真你个头!若不是不想再多一下戒尺,灼玉早就起身回怼,但她压下不忿,坦荡地伸手。
  容濯也未多言,戒尺一抬。
  啪!
  “嘶……”
  不算疼,当众被打戒尺也不算大事,可这人是容濯。
  灼玉脸面无处搁,咬牙稳住手。啪,容濯又打了一下,她白皙的手心泛起了红印,观之十分可怜。
  这回灼玉的泪花都要泛出来了,咬唇屏住声,下意识蜷起手心想躲避,意识到这样太懦弱,又无惧地展开,挑衅迎向兄长的戒尺。
  容濯意味不明地轻笑,戒尺负回了身后:“最后一条乃家规,便不在外处置,望翁主引以为戒。”
  他转向薛炎,和煦微笑:“薛郎君,适才可是说愿与吾妹同甘共苦?”
  公子濯素来待人温和但疏离,这一抹和煦的微笑实在反常。薛炎莫名觉得不安,嚣张的气焰顿时落下,乖乖地伸出了手:“是我让翁主梦里也惦记着,责任在我……我自当与翁主同甘共苦,请夫子责、责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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