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那孩子哭得太久,受了刺激兼饥寒交迫,意识模糊地拉着他衣摆喊阿兄,要他带她回家。
那几日赵王派兵士四处搜寻,许是怕声张了殃及幼女安危,赵国的人对外声称寻找逃奴。
靳逐便猜是她家人得罪了王后,他藏起她,又见报仇暂且无望,索性带她和阿姊去广陵投奔远亲。
-
灼玉失神许久。
原是这样。
难怪当初遇到义兄时,他穿了一身白色的孝服,脾气也不大好。
而她隐约记得她阿兄也爱穿白衣,生得黝黑,脾气也不好。
是被抛弃的巨大刺激让她思绪混乱,将爱穿白衣的次兄和黝黑暴躁的长兄记成了同一个人。
“阿兄……”
灼玉声音沙哑滞涩,她的长辈是义兄仇敌,他和阿姊却阴差阳错救了仇家女儿并抚养长大。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一声一声不断唤他阿兄。
靳逐狠心打断,继续道:“原本我听朋友说赵王好友安阳侯私下在寻这块玉佩,且行事隐蔽,不似正经寻亲。我还当是你仇家,托朋友伪造你曾在淮阴出现的假象,想用玉佩和一具尸体伪装你已溺亡迷惑他们。
“但我回来时他们说你已被家人接走了,后来赵王的仆从又寻到了我,称想查一查当年你走丢的事。”
靳逐自嘲地笑:“我才知原来是你的亲人在寻你,而我险些自作聪明,耽误了你的前程。”
灼玉连连摇头:“阿兄,你没耽误我,你没有!是你救了我!”
靳逐扭过头不看她,板下脸:“我不会因为你放下仇恨,只不过有些事未彻底查明,待我查明真正的仇人是谁,有生之年还是会堂堂正正地为母报仇!赵王和王后不在,就寻你大兄,大兄不在,就寻你次兄。
“所以,就当不认识我吧,我对你一直不算好,这几年你也为我和阿姊赚了些银子,就算两清了。往后别再惦记什么兄妹情分。”
灼玉慌乱地想解释。
前世的幂篱女子是指使少年刺客抛弃她的人,那么应当也是派人杀害义兄继母的人。且她还是薛党的人,话里话外颇恨赵王与王后。
因而应当不是赵王和王后指使她派人杀害义兄继母。
但她无法直说前世,也空口无凭,她拉住义兄:“这定有误会!阿兄的秘密我不会说出去,你给我些时日,等我去了赵国细查好么?阿兄放心,若两家真的有仇,我必不会瞒你!”
靳逐沉默了。
她又唤了声:“阿兄?”
靳逐下意识想应,复又疏远:“我答应你会等一等,但别再叫我阿兄了,也别叫义兄。”
离开前,靳逐余光朝灼玉扫了一眼,看到那讨厌鬼一身华服的模样,眼底流露出隐隐的欣慰。
他翻身上马,走得毫不留恋。
“阿兄!”
灼玉不管不顾地想追上。
傅媪虽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可看二人似乎有了龃龉,出于担心忙让侍从拦住灼玉。
在旁缄默的容濯温声道:“我会去信吴国长公子,托其暗中提携照拂,王妹暂可放心。眼下那位郎君似不愿留下,强求恐损情分。”
他说完自然地与她并肩往回走,仿佛二人兄友妹恭。
灼玉没有理他,刻意拉远了距离,可她也清楚,容濯若真是义兄仇家之子,她也没好到哪里去。
用前世容濯的话说便是什么,一丘之什么来着……
她停下来思索,容濯慢悠悠的步调亦随她慢下,问她:“不走么?”
灼玉最烦他这悠然淡漠的姿态,她拔足离去,口中不悦嘀咕着:“谁跟你是同一座丘上的!”
容濯望着那抹鹅黄色远去,他早已习惯王妹毫不掩饰、毫无缘由的敌意,这一次同样付之一笑。
回想王妹怨怼的嘀咕,容濯微微偏头:“她想说的,是一丘之貉?”
这句话莫名其妙,她的敌意和抵触更莫名其妙。
容濯难得不解。
是夜,更多不解入了梦。
第9章
见到义兄后,结合了傅媪的话,灼玉有了揣测。
当年她走丢是在随父王去定陶安阳侯府赴宴,安阳侯遇刺,父王赶去救人,回来后女儿却丢了。安阳侯出于内疚,一直暗中帮忙找寻,但因行事隐蔽,导致前世义兄以为是仇家在寻她,伪造了她溺亡的假象。
他只是想保护她。
可惜造化弄人,他越想保护她,命运越将她推回了赵国。十五岁时,她没能以容濯妹妹的身份回到赵国。十七岁时,又因义兄与她假成婚,在他死后,她这仇敌遗孀由此被送到了王兄容濯的身边。
如今寻回了身份,本是好事,却成了阿姊义兄的仇人,和容濯反倒成为了一座山头上的狐狸。
身后传来矜雅沉稳的脚步声,伴着清雅竹香。
连脚步声听着都很气人。
灼玉纠正自己的话:“谁跟他是一个山头的狐狸!”
容濯听闻,步子遽然停顿。
这在灼玉记忆中很少见,多数时候他从容平静,脚步声都控得极好,让人难以窥见情绪。
出于好奇,她回了头。
容濯立在原地,广袖迎风飘扬,看着她若有所思。
像是在回忆什么。
灼玉愤愤不平,他能有什么可回忆的?关于前世他什么都不记得,更不必分摊她的羞耻。
她更不想给他好脸色了。
容濯似乎没察觉到她的抵触,徐步上前,停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含笑道:“妹妹,一丘之貉,并非指的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
闻言,灼玉愕然看他——这句话他前世也说过。
几乎一模一样。
她萌生一个荒唐的念头。
她死死盯着容濯,容濯亦在看她,见她因此惊讶,眉眼有了波澜,凝着她的目光带了探究。
“王妹怎么了?”
妹你个鬼。
这亲昵的称谓一出口,灼玉便知道他没有前世的回忆。
他这样疏离守礼的性子,怎么会在明知前世二人曾做尽夫妻之事,还要唤她“妹妹”呢?
尤其他们还身在定陶。
从此处望去,远处江畔有座水上别业,前世便是在那里,她和容濯初次有了肌肤之亲。
彼时容濯的王妹容玥翁主大婚,她随容濯前来梁国观礼。
在定陶,她与容顷重逢,容顷这才知晓原来她并非贪慕虚荣,是被王后强行送去的赵国。
温良的公子顷分外自责怜惜,竟要带着她私奔。
彼时灼玉有些心动了。
容濯这样若即若离,只怕给他下□□都无法勾得他动欲,更别谈早日怀上他的子嗣!
可回到水上别业,对着容濯那张过分好看的脸,灼玉决定挣扎一回,她搬出容顷来激容濯,过后假装要收拾东西伪装打算私奔的假象,让容濯的眼线发觉并与他告密。
容濯果然占有欲作祟,把刚溜出门的妻子捉回榻上。
那一夜,灼玉得了逞。
可这会对着那座水上别业,她肠子都快悔青了。
还不如跟容顷私奔呢!
越想越来气,她理都不理容濯,猛然转身大步离开。
静候在旁的祝安身侧刮过一阵风,凉飕飕的。他尴尬地宽慰被无视的主子:“可惜小翁主不记得当年公子多疼爱她,否则也不会如此胆怯拘谨,好在人已经寻回来,时日一长,定能重拾昔日兄妹情!”
“胆怯?”
容濯疏离但含笑的语气充满讥诮:“她才不胆怯,亦不拘谨。”
她只是不喜欢他。
容濯眉目清濯如竹上雪,仿佛不会因任何事乱了心弦,脑中却在回想昨夜久违的怪梦——
“想与孤同谋,做一丘之貉?”
“什么盒子?”
“一丘之貉,貉是种穴居于山上河谷,颇似狐狸的野物。”
“哦,它的肉很好吃么?”
梦没有画面,但梦中女郎的声音颇耳熟,似在缠绵春风中摇曳的铃音,灵动不失妩媚。
“笑什么?我们不是同一座山头的狐狸么,你怎能取笑我!”
梦中容濯心情愉悦,轻点她鼻尖:“貉并非狐狸,只样貌肖似。但,你是只小狐狸。”
女郎恼怒地拍开他的手:“你才是狐狸,是千年的老狐狸!”
梦醒后,容濯自然联想起在长安病中反复做的怪梦。
长安的梦中,他看不见梦中人面容,只感受到延绵不止的心痛,昨夜梦中少女亦只有一个朦胧声音。容濯却笃定她定有双清澈又倔强的眸子,时常会不悦地瞪他。
像极适才恼火的王妹。
容濯皱眉,为怪梦下了论断。
梦乃人心境之映照。
因而在长安所做的痛苦梦境起源于走失的妹妹。昨夜令人愉悦的梦则因遗憾得到了修补。
梦中与他斗嘴的女郎,也是对于幼年兄妹之情的某种寄托。
但于容濯而言,能合理解释梦和梦中少女的出现、证明他并非赵阶所说的“红鸾星动”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