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容濯微微蹙眉:“吾妹八月初八才及笄,因而还是个孩子,如今说这些话属实不合适。”
  “我又没说是男女之情!”赵阶趁机嘲讽他,“瞧这护妹心切的样子,一声‘阿兄’都没着落呢。”
  容濯不以为意:“她是唤了你阿兄,但依旧不是你的亲妹妹。”
  “……”
  赵阶想揍他一顿!
  没能有一个妹妹一直是他的遗憾,他没了再调侃容濯的兴致,免得给了他容濯显摆的机会。
  很快侍从们备好马车,容濯与赵阶并肩下船,朝车队走去。
  “阿兄?”
  后方传来少女灵动又迟疑的声音,如春风中摇曳的铃铛。即便人在后方,容濯也能听出是他王妹,但他没有回头,兴许是他听错了。
  赵阶亦如此认为。前几日她还对容濯视而不见呢,怎么今日就亲昵地唤上“阿兄”了,定是他听错了!
  然而赵阶回头一看,还真是灼玉!江风过大,她正眯起眼睛望着他和容濯这边,步子慢慢地停下来,似是因拘谨而不敢上前。
  赵阶幽幽感慨:“啧,果真是血亲的兄妹,即便不是一直在身边长大,也能很快唤一声阿兄。”
  话中酸意快涌出了。
  容濯轻嗤,眉间虽有所松动但不解仍多过欣喜。
  赵阶知他为何如此,这人看似温雅好相处,实则戒备。定是觉得这声突如其来的阿兄太反常。
  他戳了戳容濯:“别装,这次不应,往后别想让她再叫你阿兄。”
  容濯只得回了头。
  灼玉在后方距他一丈开外的地方。江畔天凉,她披了件绛色披风。披风兜帽拉了上来,边沿一圈雪白毛领衬得一张脸粉雕玉琢,似一株从厚厚雪层钻出嫩芽的青草,颇有幼时痕迹。
  容濯目光不觉和缓,清冷眸中漾起细微的涟漪和笑意。
  “阿兄!”
  灼玉又唤了一声,双手扶着狐裘兜帽,朝着他这一处奔来。
  她跑得极快,又是从地势稍高处直直奔下来,让容濯觉得她下一刻会像幼时那样跌倒。
  突然亲近,着实诡异。容濯试图冷静,但手已不觉伸出,好像她幼时那样扶住她,让她平稳落地。
  然而手刚伸出,她已似一片落叶已从他身侧掠过,宛若狂风过境,只余下淡淡青草香。
  容濯仅接住了那一阵风。
  他怔了怔,视线顺着妹妹狂奔的方向远眺,看到远处立着个高大的灰衣青年,顿时了然。
  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容濯落空的手矜雅地往身后一负。
  姿态从容,平静而自然。
  第8章
  少女狐裘下露出的鹅黄色裙摆随风而动,一抹鹅黄在清晨中似风中的一片银杏叶。
  赵阶看向灼玉灵动的背影:“瞧,你妹妹又活过来了。”
  她已一改在船上时的病弱沉默,似迎风高飞的竹鸢,提着裙摆放肆奔跑,披风兜帽因奔跑而落下来,青丝随江风飘扬。没几步披风整个从肩头滑落下,她便猛地止步,蹬蹬往回跑几步,拾起披风团抱在怀里,随后继续往前奔,纤瘦的背影里溢满顽强生机。
  赵阶幸灾乐祸:“还以为你这妹妹是个安静的女郎,每次撞见人就缩回房里,视你我如——不,或许只视你一人如猛兽,如今见了更亲近的阿兄,一下子就活泛了!”
  容濯不理他,心中积攒的不解无需任何人再添油加醋。
  他眺望着蝴蝶飞落之处。
  坡下江岸边,立着个身负长剑、约莫二十出头的高挑青年,浅麦的肌肤透着康健,目光炯炯,如同生在旷野中的粟谷,和她一样,都有着粗布麻衣困不住的蓬勃生机。
  “阿兄!”
  灵动的蝴蝶飞向粟谷,隔着三丈远,众人都能听出她的喜悦。
  灼玉的确很欣喜。
  她和义兄是一对冤家,义兄虽比她大八岁,但他性子倔、也不会说好听话。而她虽会说好听话哄人,却比义兄更倔。因而他们三天两头吵架,若无阿姊调和,恐怕早就打了无数次。心情好时互称兄妹,吵架时你一声“犟驴”、我一句“呆木头”,谁也不让谁。
  阿姊被送走后,他成了她唯一的亲人,二人这才不斗了。
  可后来义兄也离开了她。
  灼玉还清楚记得前世义兄被送回广陵的那一日。
  他身披铠甲,是灼玉记忆中义兄穿过最气派的衣裳,像一位骁勇的大将军。可那张总对她没好脸色的面容生机尽褪,总是居高临下、不屑睥睨着她的眸子也永远地闭上了。
  将他遗体送回的同僚宽慰她:“靳逐此次给长公子立了功,长公子答应会托人照拂你。”
  前世吴国王后会松口让容顷娶她,也有长公子相劝。
  只不过被王寅给搅和了。
  她和阿姊一样被迫离开广陵,死在遥远寒冷的赵国,三人都在各自最好的年华陨落了。
  “阿兄!”
  前世遗憾太多,灼玉又唤了一声,张开手往义兄怀里扑。
  离他一步远时,她脑袋被他的大手按住了,一抬头看到靳逐匪夷所思又充满嫌弃的目光。
  “撞邪了?”
  哦,灼玉想起来了,义兄不知从何日起竟变得跟长公子容凌一样,爱装冷酷,不喜欢旁人离太近。
  灼玉未像从前那样嗤讽他装腔作势,扁着嘴委屈道:“太久没见阿兄,我想你了嘛。”
  “唤义兄。”靳逐高大身子很刻意地一抖,还和平时一样纠正,“我不是你亲兄长,得唤义兄。”
  灼玉改口:“义兄,我想你啦。”
  靳逐压下眼底复杂情绪,蹙起剑眉,不耐烦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死了三年呢,少来!”
  灼玉眼圈却蓦地一红。
  在义兄看来他们分别没几日,二人更没那么深的兄妹情,自然不至于到想他的地步。可在她这里,这一面却隔了两辈子,隔着生与死。
  她看着活生生的义兄,舍不得错开眼。真好,他们兄妹都还活着。
  被她这样看着,靳逐嫌弃的目光终于动摇。灼玉得逞地笑了:“还装,我就知道你也想我了!”
  她邀功似地抬起脸,得意道:“你不在广陵时,我把王寅揍了一顿,还使计让君后惩治他,给阿姊报了仇!对了,我还寻到了家人,他们没有抛弃我,当年扔掉我的另有其人……阿兄,你跟我一块去赵国吧!”
  靳逐自然已听说了他外出时妹妹在广陵搅出的风波,不难猜出是灼玉算计了王寅。她和他们的阿姊一样,都不是逆来顺受之人。
  看着眼前的小不点,他忽然觉得陌生,原来她已从当年的小哭包长成了一个敏锐果敢的女郎。
  “本事不小。”靳逐心不在焉地在她头顶拍了拍,“但我已得长公子赏识,会留在广陵。”
  但灼玉不希望义兄留在吴国重蹈前世覆辙,倘若他们提早去了赵国,结局是不是会不同?她还想劝说。
  容濯与傅媪刚好来到近前,他同靳逐见礼,并道:“郎君是赵国之恩人,何不考虑来我赵国一展身手?我王必将奉郎君为上卿。”
  灼玉忙跟着他点头。
  靳逐态度冷淡:“小人身份卑贱,受不起此礼。”他无视周围其余人等,转身同灼玉道:“有些话要私下同翁主一叙。”
  平日义兄唤她都是:“犟驴,过来。”态度再好些会唤她名字,从无半点宠溺客气。难得客气一回,可那句“贵人”却处处流露疏远。
  灼玉不禁多想,难道义兄这时候就和容濯结仇了?
  可她依稀记得前世容濯说过,义兄与他结仇是因后来义兄随长公子去长安那年,义兄在秋狩中射伤了赵国长公子容铎——现在也是她的长兄。
  那之后不久,容铎与赵国王后在长安遇刺,因容铎身上带着伤而还手不及,母子皆不幸身亡。
  这仇便是由此结下的。
  灼玉忐忑地跟着靳逐来到江边亭中:“义兄,怎么了?”
  靳逐垂着眼望向茫茫江水:“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当年会捡到你,是因我一路跟踪赵王。”
  灼玉讶然。重生后她虽记起更多幼年事,但也只记得偷听被烫伤的事,以及被义兄捡回来的零碎片段。
  却不知义兄捡到她也非巧合。
  她突生不安,想让义兄别说了,免得听到诸如他是故意带走她的残忍真相。但最终未自欺欺人,选择尊重真相,忐忑地听着。
  靳逐看着地面:“我的继母,也是阿姊的阿母穆氏,她曾是赵国王后身边医女,十年前被王后遣送还乡,后无故遭人暗杀。当时我生着病,阿姊怕我乱来,按着我藏在地窖里。那杀手与阿母说是因阿母知道了太多秘密,赵国王后这才要灭口。我心中有怨,过后仗着身负武功,要为继母报仇。”
  “赵王领家眷至定陶出游时我一路跟踪,某日发觉杀我继母的那位少年领着你悄悄外出,当时你换了身奴婢衣裳,看不出身份。”
  少年先是给灼玉买了个糖人哄她高兴,又将她带去河边,把灼玉扔在破船上。靳逐趁机上前与他搏斗,但彼时他才十四,心智和武功都不成熟,很快被对方打伤并踹入水中。顺水漂流时,他刚好与灼玉身处的破船交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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