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能不能再见一面?
祝你生日快乐,真心的。
珍妮看完这一整屏的文字,把手机推到一边。
她抬起头,木然盯住桌角的台灯。灯座和半球形灯罩漆成芥末黄,灯泡发散暖黄色的光,是前任老师留下这工位里最有温情的物件。
那些句子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一声不吭离开她的前男友回过头,向她痛陈“已经错过人生最可能幸福的机会”。
这种时候,她该感到快慰吗。
珍妮注意到灯罩正中央掉了漆、形成一道歪斜的裂痕,细缝中透出白光,与周边暖黄色柔光对比,竟有种森然的鬼气。
珍妮突然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疼痛,一种熟悉的、钝钝的痛。
心痛如风湿,遇到合适的引子,便要痛上一痛。
她一面学林黛玉捂住胸口,一面得意于自己这番联想,真是个好比喻,应当记到素材本里。
在那道白光的缝隙中,珍妮仿佛看到她内心的伤口。
是利刃所伤,创口深而狭长,血肉模糊、边缘甚至看到骨头。为了止血而草草缝合、为了止痛乱投医、西医中药都试一遍,最后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粗壮的疤。
西谚说得好,伤害已经造成,中国人说得更好,覆水难收。
如果可以躲开伤痛,又有谁愿意品尝报仇的快慰。珍妮对着台灯轻轻一笑。
陆鸣这通充满自恋与自怜的信息,冲散珍妮对旧爱情最后一丝惆怅。
她想了想,回复道:
我很好。
在一起时想做的事、想说的话,在那个时间里都尽了全力。
已是过去式,不必遗憾,也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既然你如此信任我,就相信我的判断吧。
你细心、会照顾人,一定可以做个好父亲。
我们到此为止,不再联系了。
?
大卫推开木门走进呀呀酒馆的时候,吧台后蓝色头发的小q正一面擦杯子,一面听音乐摇头晃脑。
见大卫走进来,他一脸疑惑地停下手中的活。
“店长,你今天不是休假吗?”
“来监工……”大卫笑着绕过小q走到开放式厨房,晃了晃手中的透明玻璃罐子,“阿豪,晚上要做七人份海鲜饭,给我装点藏红花,多谢啦!”
拿完食材,大卫又走到吧台后,顺手拿起一块干净的白色拭巾,也擦起玻璃杯来。
做这份工作已经一月有余,说是店长,麾下不过厨师阿豪、学徒美美、侍应生阿杰、小q几个。
老板林鹏是大卫的高中同学,天真富二代,高中时成绩极差、人缘奇好,大家叫他林p。林p家大业大、北京上海两地飞,平均两周在呀呀出现一次,喝多了会勾着大卫的肩膀说:“卫,我羡慕你啊,怎么能那么聪明,这世上就没有你做不成的事儿!我呢,女的跟我是为了钱,员工捧我但心里觉得我是傻逼,除了钱,我他妈还有什么!”
这种时候,大卫就给他端上一杯温柠檬水同时打电话给林p的司机。
“今日推介都记好了吗?”大卫随口问小q。
“当然,今日推介菜是香煎海鲈鱼、搭配本店特色柠檬黄油汁,口味清爽之余,带点奶油香。推荐搭配一杯当日葡萄酒,新西兰马尔堡产区的霞多丽,口感很清新哦。然后呢,今天还有一个特色前菜椒麻茄子……”
小q染蓝发花臂纹身、一身腱子肉,陕西人却操一口台湾腔,音色温柔似深夜电台主播。大学毕业后四处打工,号称要攒钱去柏林学习打碟,小q擅不擅长打碟大卫不知道,但他总能和客人打得火热。
“行了行了……”大卫托起一个已经擦好的玻璃杯,端到视线平行的地方,在灯光下转一圈,“这个杯沿有点水渍……”说完拿起布来仔细擦拭。
“店长——”小q猛汉撒娇道,“没人会那么仔细看玻璃杯的水渍,里面的酒才是重点,好吗。”
大卫轻笑一声,环顾不过四十平的酒馆,干净亮堂、小而美。他的洁癖和吹毛求疵放在这份工作上,倒勉强算是个优点。
他想了想,转头和小q说:“去餐厅吃饭是一个完整的体验,酒很重要,但干净的酒杯也很重要。比如说啊,客人今天刚被老板骂心情不好,看到擦得亮晶晶的玻璃杯,会觉得自己被用心对待,或许心情就能好点儿。”
“好啦,店长,我再擦一遍就是了。”
人声弱下去,只剩乐音从音响缓缓流出。
“这歌叫什么呀?”大卫手上的动作骤然慢下来。
小q耸耸肩,“随机播放的复古台湾民谣歌单……”看一眼手机屏幕,“哦,歌名这个字我还真不认识。”
清明悠扬的女声仿佛春日午后一剂镇定药。
不再流浪了
我不愿做空间的歌者
宁愿是时间的诗人然而我又是宇宙的游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这土地我一方来
将八方离去
“很好听诶……”小q转头看大卫,一脸惊异,“店长,你怎么哭了。”
大卫这才意识到眼角流下两行清泪,立即扯过纸巾擦了擦,同时清了清嗓、胡诌道:“咳、咳、春天了我有点儿粉尘过敏,刚才走街上,好几辆施工车呢。”
真丢脸,大卫悄声叹口气,自那晚在家大哭后,泪腺好似闸门大开全不受控制,动不动就多愁善感起来,看电视剧哭,看动物纪录片哭,现在好了,听首歌都能落泪。
珍妮逗他,王大卫原来你才是小哭包啊。
他甚至特地跑去问关芯:“我这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得了什么新毛病。”
关芯听完只是笑笑,淡然答道:“流失水分而已,多喝点水就行。”
“不再流浪了。”大卫轻轻哼着歌,往家的方向走去。
第36章 (三十六)西班牙海鲜饭(2)
「假如那晚你吻我……」李珍妮
?
「mrs.dalloway said she would buy the flowers herself(达洛维夫人说她自己去买花)。」
下班后,珍妮哼着这句话,灵机一动,拐进学校附近的珠珠花店。在店员建议下购入两束小花,一束是紫色鸢尾搭配白色洋桔梗的清新派、另一束是火红非洲菊配圆叶尤加利的浓艳系。
走出花店,她接起大卫的电话:“寿星大人别忘了,晚上七点、在家给你庆生。”
“你叫了谁呀。”
“玫依、路编辑,莎莎和余皓一块儿来……”大卫顿了顿,故作神秘,“哦,还有我的情敌,孟教授。”
“神经。”
珍妮很庆幸,自己和孟晖的友谊在相亲失败后竟得以保全。
她捧着两束花走进地铁站,才依依不舍挂掉电话。珍妮怎么也没想到,三十岁还在谈这种幼稚的恋爱,明明一会儿就要见面,却总有讲不完的废话。
从地铁站出来,珍妮没有立即回家,而是多走几百米,推开福福咖啡店的门。
看到坐在角落的曼宁,她小跑过去,递上鸢尾花束:“送你的,曼宁。”
“你怎么知道我有好消息?”曼宁接过花,脸上笑得灿烂。
“虽然连载比赛差了一点、没拿到名次,但昨天有影视公司找到我,说很感兴趣你的小说,有意向做成广播剧……”曼宁抬了抬眼镜,说,“对新人作者来说,广播剧意味着更多曝光、更广的受众群体,是很好的起点。”
听到这个消息,珍妮愣在那里,拧紧眉头、咬紧嘴唇,还是没憋住,眼眶唰地一下红了。
写长篇小说像头脑马拉松,漫长而孤寂。
在许多和word文档较劲的夜里,珍妮懂了为何有些作家烟不离手酒不离口,也懂了为何有些作家能当长跑运动员,“干点什么都好,除了写作!”他们一定有这么想的时刻。
刚写完那几天,珍妮觉得像在热水澡中泡久了突然站起来,头脑晕眩、浑身虚脱。
她尽力了。
至于写得好不好、能不能继续写,珍妮几乎没想过。
看着她忍住眼泪的样子,曼宁大笑起来:“恭喜你呀,爱码字的珍珠大大。”
珍妮使劲吸了吸鼻子,“谢谢你,曼宁,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日礼物了。”
“其实读到中间的时候……”曼宁啜一口已经冷掉的咖啡,说,“我以为你会把结局改得更批判些。”
“happy ending太假了?”
“前半部分女主角不是很愤怒嘛,我还期待你写个觉醒黑化版《傲慢与偏见》。比如,我是说比如,伊莎爱上达西。但发现她根本无法忍受豪门太太的生活,而达西虽然爱她,却无法理解她的痛苦。两人一番纠结拉扯、最后还是分开告终——相爱却无法相处、出走的伊莎……”曼宁说完又有些害羞,自嘲道,“不好意思,我读得入戏,想入非非。”
珍妮陷入思绪,过了许久才说道:“写小说时我再次细读奥斯汀。六部小说长篇竟没有任何人物死亡,最大的悲剧不过是莉迪亚私奔这种程度。而闹剧也只是为了促成达西和伊丽莎白的爱情。英国乡下几户人家闲聊、社交、男欢女爱的喜剧故事,却被大家孜孜不倦读了两百年,真是个奇迹……”她顿了顿,说,“悲剧似乎深沉,幸福总显得傻气,但真正永恒的或许是日常中的起伏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