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真是天大的误会。
毫无新意地,陆鸣的母亲不喜欢珍妮。
珍妮不是上海人,珍妮的工作不够稳定,珍妮的父母只是小生意人,第一次吃饭的时候珍妮因为加班迟到,第二次见面的时候珍妮送她名牌围巾,她看一眼随手放到一边……每一环都出错,又或者,从来就是错的。
她懂陆鸣母亲向上斜眼神的意味——陆鸣可以找到条件更好的。
那位新娘想必赢得了陆鸣母亲的青睐,得以短短时间步入婚姻。
当然不止三个月。不用大卫提醒,珍妮也该猜到,冰山下那一面的故事同样曲折幽长。
或许是年初那次?他说去广州出差,一晚上没接电话,第二天解释是太累睡着了。
又或许更早?他曾开玩笑,亲戚推微信要他认识一位老板的女儿,“可是我有你啦……”说的时候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往事如走马灯闪现,回过头检视,却仿佛一个巨大的连环圈套。
像那一类丈夫出轨多年毫无察觉的妻子,比起被背叛的愤怒,珍妮更震惊于自己的疏忽。
她熟悉那个人食指上的老茧、大腿内侧的心形胎记、高潮前急促呼吸的频率,可他的心游荡走了,她竟全然未能辨认出端倪。
珍妮气陆鸣的不告而别,更气他根本不懂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因为心怀愧疚而无法摆脱的前任?你们真爱故事的绊脚石?这么多年下来,你应当比任何人都了解,如果你决意要走,我绝不会阻拦;还是你如此看轻我,连个像样的分手都不屑于。
窗外天阴下来,珍妮想,如此又度过一天。
她有点饿,踱步到厨房找吃的。
冰箱空空,只剩几个鸡蛋。珍妮从橱柜深处翻出最后一包辛拉面。
烧水壶“咕噜咕噜”叫得欢快,让房间多少有了点生气。
她对做菜毫无信心,唯独对辛拉面怀抱卖油翁般的心情,无他,唯手熟尔。
在纽约做留学生,她和陆鸣都不擅厨艺,到晚上饿了,舍不得点外卖,就煮辛拉面。锅里放少量水,丢面饼下去,煮开,加两片午餐肉,打一个蛋,盖上锅盖焖熟。这样做出来的面稍微发干,类似炒面质地,更有嚼劲。
做好午餐肉加蛋的豪华版辛拉面,陆鸣总要狠狠亲她一口:“米其林大厨李珍妮!”
此刻,珍妮看着这碗靠惯性做出来的辛拉面,以及正中间一个孤零零的溏心蛋。
两层楼之上,大卫正对着电脑屏幕发散他的迷人微笑。
屏幕里是一张亚洲女生的脸,及耳短发,细长眼睛瘦脸颊,没化妆却有自信利落的美。
大卫用英文招呼道:“嘿,玫依,好久不见!”
玫依用带着口音的中文答道:“上海是不是太好玩?你都忘记朋友们?”
她不说话时看起来酷酷的,讲起中文来却挤眉弄眼,表情夸张。
大卫神情松弛,向后靠在椅背,笑道:“忘记谁也不敢忘记房东你呀。”
“住得还习惯吗?”
“十分感谢。你家这位置特好,下楼一公里内既有美味小店也有豪华饭馆……”大卫耸耸肩,“简直没动力下厨。”
玫依提了提眉毛,算是接受大卫的谢意,“好玩的事?”
大卫想了想,说道:“很巧,在楼里碰到了以前认识的人,是我在纽约一位室友的前女友,见过几次。前阵子发现她就住在我楼下。”
大卫想起婚礼那晚珍妮站在沙发上激昂陈词的场景,觉得有点好笑,继而想起刚才在电梯里珍妮的濒临崩溃,又多了一层担心,笑容缩在半途,凝结成似笑非笑的尴尬表情,“她最近不太好,不过我也只知道一点,邻居而已……”
玫依的声音透过电波跨越太平洋依旧温柔动听:“大卫,不要总是一个人待着,在上海也多交朋友吧。”
大卫眨眨眼,“遵命啦,房东大人。”
珍妮在黑暗中安静地吃面。
她想不到,她的爱情会是这种结局。
没有相互诘问,没有歇斯底里,如此潦草、一带而过的结尾让她不禁怀疑:那么这些年,我们真的爱过彼此吗。
桌上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
珍妮拿过手机,是照片的回忆功能:三年前的今天。
照片里,珍妮和陆鸣带着米妮和米奇的耳朵,比剪刀手做鬼脸,他们看起来快乐极了。
珍妮没忍住,对着手机低咒道:hey siri,are you fucking kidding me?(你他妈的玩我呢。)
siri镇定地回答:i don’t know how to respond to that.(我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珍妮很轻地摇了摇头:me neither.(我也不知道。)
眼泪流淌出来,江南春夏之交的细雨,淅淅沥沥停不下来。
她想起上课时给学生讲过一首诗,是歌德的德语诗翻译而来:
who never eat with tears his bread,(未曾以泪佐餐……)
who never through night's heavy hours,(未曾经历长夜……)
sat weeping on his lonely bed,(独自倚床恸哭……)
he knows you not,ye heavenly powers!(不足以语人生。)
她抽泣着吃完一碗辛拉面。
摁开客厅的灯,看到白t恤下摆多出一块红色污渍,小小的,猩红刺目。
珍妮号啕大哭。
就在那个晚上,她读懂了歌德的诗:不曾食辛拉面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第4章 (四)鲜虾塔可
「你有社保吗?你没有社保!」李珍妮
?
在家颓废几日后的周四早上,珍妮六点多就醒了。
是吓醒的,她想不起来梦的具体内容,只记得梦里出现几沓银行流水和消费记录。
睁开眼看天花板,脑中是梦的残影,房租、保险、缩水的理财基金……她突然感到透不过气。
这个月她继续给几个以前的学生做上门私教,收入尚过得去,可下个月,下下个月呢。
失业的忧虑压倒失恋的苦涩,如冰水浇头,她是二十九岁的失业妇女,没有资格也没有时间为一段逝去的恋情披麻戴孝。
珍妮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告诉自己:必须振作起来。
珍妮洗了脸,看镜子里的自己。
她是心形脸,圆眼睛,樱桃小嘴,加上身板瘦小,是常被称赞可爱的那一类长相。长发披肩,为了上课压得住场子,特地把头发烫卷。
从梳妆柜深处翻出莎莎送的海蓝之谜面霜,去年生日莎莎送的礼物,一直没舍得用。她慷慨地取了硬币大小的分量,在掌心搓热,一丝不苟抹在脸和脖子。
薄涂一层隔离乳液,用遮瑕膏修饰眼下和鼻翼泛红部位。
眉笔勾勒眉毛的形状,眼线在眼尾稍稍拉长,再拿眼影刷蘸棕色眼影晕染。
夹睫毛,涂睫毛膏,两颊刷杏色腮红,嘴唇抹裸色唇彩,最后散粉轻拍全脸。
这是珍妮失业以来第一次化妆。
对一类女人来说,粉底液是金钟罩,睫毛膏是铁布衫,唇膏是红缨枪,如此武装到牙齿,便有勇气去打生活的仗。
她看着镜子里这张脸想,她还年轻,至少,还不老。
八点钟踏出公寓,刚走两步便碰到了一身运动服、满头大汗的大卫。
大卫一边原地小跑,一边招呼珍妮:“嘿!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正要试一个新菜谱。”
大卫看起来心情很好,他总是看起来心情很好。
珍妮想起几天前在大卫面前的失态,生出几分愧疚,便欣然接过他递来的橄榄枝,点点头,“噢……”
晚上再次来到大卫的公寓,珍妮遵循社交礼仪捎上一瓶进口超市买的起泡酒。
进门前,她把酒瓶上打六折的标签撕下,揣进口袋里。
大卫迎她进门,没多说话,转身回到开放式厨房的灶台。
灶台开小火,把玉米饼直接摆在火上,等饼的边缘微微烤焦再翻面。
大卫连同他的浅灰色围裙一起专注于做饭这件事。
珍妮安静地坐在厨房吧台边的高脚凳上。
大卫的公寓是一居室,有独立卧室、开放式厨房、以及一个朝南小阳台,西式装修,崭新明亮。不像珍妮住的工作室户型,厨房、沙发、卧室全连在一起,进门便能一眼望到她床头的兔子玩偶,毫无秘密可言。
珍妮看过大卫这种户型,但考虑到房租要多加三千块,只好作罢。
没人说话。窗外夕阳无声地下坠。
两个白色盘子内各装三个塔可饼,底下铺紫甘蓝牛油果、略有焦黄的虾仁,顶上洒洋葱香菜碎,旁边摆两瓣青柠角。花红柳绿的,看着就叫人高兴。
珍妮意识到自己饿了,语气高昂:“看起来很好吃。”
“等等,还要浇上我的特调酱汁……”大卫煞有介事地用小勺子划了一勺乳白色酱汁,“奶油芝士,美乃滋,青柠汁混合一点泰式辣酱,点睛之笔。”
珍妮用手卷起一个塔可饼,大口咬下,十分捧场:“好吃好吃!奶油味十足,加上青柠的酸味,完全是夏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