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许久后,御书房的门被魏公公由内而外打开,迎了皇后进去。
  案头堆着的军报散乱如秋蓬,最上面那封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崇明帝亦是不修边幅,神情里是从未有过的萎靡不振。天底下最尊贵的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底浮着的血丝。
  皇后默默垂泪:“陛下,沉舟真的、真的回不来了吗?”
  崇明帝叹息:“朕也希望他能渡过此劫。”
  但皇后了解崇明帝,他越是这般,越证明毫无希望。她斟酌着用词,缓声道:“陛下先前怪臣妾不顾小辈意愿就请旨赐婚,臣妾知错了。如今沉舟下落不明……臣妾希望他能与所爱之人缔结姻缘,生生世世,不然百年之后于黄泉相见,臣妾这个做姨母的,实在愧对他。”
  虽然崇明帝本就希望由皇后自己提出更换赐婚人选,但这也未免太快了。他盯着皇后的眼睛,干脆将话挑明:“你是说,让姜姑娘替苏家丫头守这望门寡?”
  皇后偏过头,用帕子拭泪:“臣妾只是想遂了沉舟的心愿。”
  崇明帝眼里泛起浓浓的失望,少年夫妻,总是存着几分真情的,却不知从何时起,枕边人竟只剩下这副凉薄的算计模样。他挥手:“你走吧,朕此刻不想见你。”
  皇后踉跄后退,跨过门槛,守在门侧的杨嬷嬷眼疾手快,赶忙托住她颤抖的肘臂。老嬷嬷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疼惜之色,压低声音道:“娘娘何苦这般心急?仔细又招陛下嫌隙......”
  杨嬷嬷陪她在这深宫中苦熬了数十载,早就是第一知心人。
  “他如今对沉舟的心疼占了
  上风,这婚约又是我亲自求来的,若再晚些,恐怕就没有回旋余地了。”皇后凄然一笑,“我如今还怕他嫌弃?这些年新人如走马灯似的入宫,个个娇艳欲滴。祺儿走的那夜,他不也照旧翻了绿头牌?”
  积压多年的怨怼化作锋利的刀刃,字字带血,“我不过是想保住苏家百年荣耀,我何错之有?”
  杨嬷嬷脸色骤变,慌忙捂住主子的嘴。远处传来侍卫的脚步声,格外清晰。她颤抖着在皇后耳边低语:“娘娘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不过几日,新的圣旨就到了凤栖宫,未免消息外泄,太夫人被召入宫中。她看着赐婚苏蕊珠的圣旨被内侍收走,心中不安:“娘娘,这是为何?”
  陆沉舟突然没了消息,她虽不知缘由,但崇明帝曾与她说过,此乃国家大事,她只要知晓陆沉舟平安即可。
  反正她这一生,就是在镇北侯府等待的命。她等过边关归来的丈夫,鲜红的嫁衣穿成了旧帛,等来的却是裹着黄沙的棺椁;又等儿子长大,从蹒跚学步的稚子,等到他佩上虎符出征。
  好在儿子已经调回京城,既然躲开了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想来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为何好端端的赐婚圣旨要被收回呢?太夫人见没有外人,忍不住问:“长姐,这是陛下的圣命吗?”
  皇后缓缓点头。
  太夫人心中一紧:“但是为何呢?这道圣旨,不是长姐求来的吗?用镇北侯府屹立不倒的荣耀与声望,保承恩公府百年?”
  “你听本宫的就好,待时机成熟,本宫自会与你解释清楚。”皇后紧紧抓住太夫人的手,“小妹,我们都姓苏,大哥庸碌无能,只有我们能光耀苏家门楣,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懂吗?”
  “我知道,但是……”
  “没有但是!”皇后喝断她,“你且回府等着。”
  就在太夫人惶恐不安之际,姜蜜儿已经跨过了山海关,皑皑白雪掩埋了去路,冷冽的寒风刮在脸上似刀刻一般。她紧攥缰绳,转头看向侍卫长怀里的松风,纵是一向威风凛凛的细犬,昼夜不歇的赶路之下,也面露疲态。
  仿佛知道姜蜜儿在担心自己,松风“嗷”了一嗓子,倒像是一匹雪原狼王。姜蜜儿冲它点点头,“驾”了一声,再次向前冲,任凭风雪在脸上割出细密的伤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
  七日后,当她终于抵达北境营地时,朔风卷着雪片扑面而来。
  帐篷外,阿戟蜷缩在雪堆里,单薄的衣袍沾满泥浆与血痂,原本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眼眶青黑。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地面,断甲参差不齐,手背布满深可见骨的伤口。
  “侯爷,我要去找侯爷......”阿戟机械地重复着,目光涣散,声音嘶哑。
  直到姜蜜儿疾步上前,将他颤抖的肩膀扳过来,少年浑浊的瞳孔才骤然收缩,爆发出压抑许久的悲鸣:“姜大夫!侯爷,我找不到侯爷了......”
  陆沉舟的亲兵红着眼眶走上前,声音哽咽:“自侯爷坠崖,阿戟便守在崖底,累了就睡,睡醒就刨,一寸挨着一寸,仿佛不知疲倦,若不是力竭昏厥,谁都拦不住......”
  姜蜜儿抱了抱他,柔声安慰:“会找到的,我带了侯爷最喜欢的青杏脯,他怎会舍得不回来呢?”
  “青杏脯?对!”阿戟眼中放光,拉住姜蜜儿,“姜大夫,我们现在就去,侯爷定还在崖底等我们,那地方冷,他肯定睡不安稳。”
  虽是傍晚,他们还是去了崖底。
  这悬崖可真陡啊,饶是自小就注重强身健体的姜蜜儿,都走得甚是艰难。粗粝的碎石很快划破了她的靴底,渗出血珠在雪地上晕开,可她全然不顾,只死死盯着脚下的路——这是陆沉舟坠落的方向。
  站在崖底往上望,好多枯枝交错探出,挡住视线,这么一来,确实不好明确真正的坠崖方位。
  姜蜜儿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唯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那名亲兵问她:“姜大夫可是在找水?”
  “对,你们已将附近翻了个遍,若还有一线生机,必定是顺着水流去了下游。”
  亲兵点头道:“五百米外的地方确有一条河,但我们沿着上下游也都找遍了,如今天寒地冻,河流也结了冰……”
  若是陆沉舟被冰封住,那可真是遍寻不到,毫无生机。
  姜蜜儿咬咬牙:“带我去看看。”
  到了河边,河面被冻得坚硬而光滑,踩上去,极目远眺,目之所及唯有一片苍茫冰原。跟着来的侍卫长看天色将夜,劝道:“马不停蹄,人吃不消,狗也吃不消,松风能坚持到现在,已然是极限了。”
  这一路以来,侍卫长对松风百般照顾,见它腿肚子直打颤,面露心疼。
  “好,我们都歇一晚,明日开始找。”姜蜜儿蹲下抚摸松风,“让你受苦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已是一片张灯结彩的热闹景象。
  姜玉竹站在沈家小院门前,望着门上新贴的春联,心中涌起一丝不安。他敲开了院门,看着眼前温润如玉的沈砚:“沈公子,舍妹不过是去府上给太夫人做药膳,这除夕将至,总该让她回家团圆吧?”
  第29章 是他吧
  小半个月前,姜蜜儿偷偷离开京城,她不能引起注意,也不敢同爹娘明说,只好求沈砚帮忙。她的提议是借口沈太夫人身子不适,需要药膳师随侍,她名义上入沈府。
  沈砚没多问,还把松风借给了她,让她千万保重自己。那时,他告诉姜蜜儿:“松风是我在济南游历时救回来的猎犬,嗅觉灵敏超乎寻常。”
  他是这般机敏,即使姜蜜儿没有透露丝毫讯息,他都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你放心,我就住在这里,帮你照料姜家。”
  姜蜜儿福身行礼:“沈公子,大恩不言谢。”
  沈砚扶起她:“我小字明澈,既是朋友,就无需多礼。还望蜜儿与侯爷能平安归来,与我再做一道鱼脍便好。”
  此刻,面对彬彬有礼的姜玉竹,沈砚把他请进
  来,还上了茶:“祖父仙逝后,祖母身子一直不大好,家父不敢叨扰令尊入府,一是因为令尊事忙,二是担心故人再见,祖母念起祖父,愈发沉湎伤怀。”
  姜玉竹放下茶盅,感慨道:“当初家父随祖父往来沈府数年,两家投契,沈老大人不在乎姜家只是商户门第,还定下公子与蜜儿的婚约,时光荏苒,祖父们都已仙去了。”
  “祖母缠绵病榻,如今只能吃得下姜大夫的药膳,哎……”沈砚叹了口气,他起身,“耽误沈兄一家团聚,实是我自私之过,我这就回府把姜大夫接回来。”
  “公子莫急!”姜玉竹咬咬牙,躬身道,“是我思虑不周,内子做了些团圆点心,烦请公子明日捎去沈府,也让蜜儿尝尝。”
  望着姜玉竹怏怏不乐的背影隐入姜宅大门,沈砚转身回去,蹲下整理了半晌松风许久没睡过的窝,才不禁喃喃自语:“姜家人良善厚道,定会有好报,松风啊,就看你的了。”
  第二日,千里之外的北境,竟是难得的风停雪霁,天朗气清。
  日头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姜蜜儿伸手接住一缕阳光,掌心触到的虽仍是刺骨的冷,但指缝间流淌的金芒,终究让这冰封的世界有了些微活气。
  “雪停了!”阿戟被姜蜜儿诊治过后,狠狠睡了一觉醒来,整个人都恢复了精气神,“姜大夫,这是好兆头,我们定能寻到侯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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