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檀木软塌铺着蜀锦毯,紫檀小几上置铜香炉,沉香袅袅。车窗蒙鲛绡帐,透入细碎光影,脚下是波斯进贡的织金毯,踩上去柔软无声。
  施依玉斜倚在软塌上,慢条斯理地品着雨前龙井,茶香勾得姜蜜儿鼻尖微微耸动,她忍不住感慨:“跟你比起来,我确实太糙了。”
  施依玉挑剔的眼神在她周身游走,撇嘴道:“这就是你最华丽的衣裙?太素了。好在我早有准备,芳菲,替姜小姐更衣。”
  芳菲应声上前,动作利落地展开一套雨丝锦撒花襦裙,一层一层地给姜蜜儿装扮上。那料子轻薄如雾,色泽介于青碧与月白之间,在光线里流转出粼粼波光。
  施依玉看着看着,逐渐直起腰身,抿了抿唇:“转个圈儿来瞧。”
  姜蜜儿依言转身,裙裾如流云般铺展,端的是,万丈霓虹随步减,一团冰雪透肌凉。
  施依玉的眼神亮起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将她摁在自己身边,一副胜券在握状:“这等俏模样,定能把苏蕊珠气得倒仰!”
  姜蜜儿眉眼黯淡了下来:“不会的。”
  “怎的?”施依玉挑眉,翡翠镯子滑到手肘,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你还不信我的眼光?”
  姜蜜儿深吸了一口气,喉间仿佛哽着一片带刺的玫瑰花瓣,酸涩刺痛:“他早知落水真相,但却隐瞒至今,是想让我进侯府做妾。”
  想象中的同仇敌忾并未出现,施依玉眉峰微挑,脱口而出:“你该不会在惦记侯夫人的位子吧?”
  姜蜜儿猛抬头:“我没有!我只是不想被看轻!”
  “但是……”施依玉到底还是顾念了她的颜面,委婉道,“能做侯府的妾室,对你而言,不也是高攀吗?”
  第19章 搬走吧
  施依玉已经很努力了,她一向眼高于顶,何时与平民女子打过交道?也是瞧姜蜜儿对她脾气,蜜饯果子着实香甜,这才纡尊降贵:“你生气了?”
  姜蜜儿闷闷地摇头:“没有,你说得对。”
  她看向铜香炉,丫鬟刚换上新的香篆,细烟从莲瓣孔隙里探出头来,初时如游丝,继而两三缕拧成团,化作薄纱般的雾,绕着炉耳盘旋上升……
  马车行至金缕阁,姜蜜儿跟在施依玉身后走出来,抬头看,“金缕阁”三个大字映入眼帘。三开间的朱漆门扉比寻常府邸高出半丈,屋檐角悬着琉璃风铃,风过时叮咚声脆。
  脂粉香浓郁,扑鼻而至。
  瞧见施依玉,许多闺秀围了过来,竟把姜蜜儿挤到了一边去。这琼华宴不是俗常的宴会,金缕阁的二楼华服美裳垂挂如流霞,皆是当季最时新的纹样。
  每袭衣衫下摆皆置紫檀小几,几上搁着盛满金叶子的螺钿托盘,贵女们只需轻抬指尖,便可掷金叶为心仪的绣娘添筹。最终拔得头筹者,不仅能获百金重赏,更有十款由其亲手绣就的裙衫当场裁制,次日便会成为京中贵女们争相效仿的时样。
  衣香鬓影间,贵女们或评点袖口处的金绣,或摩挲裙裾上的珠线,既博了风雅之名,又能与闺中密友评点裁云缝月之技,都言胜却寻常诗会雅集十倍。
  若逛得累了,尽可拾级而上,三楼临窗处早设下湘妃竹榻,案头冰盆浸着新摘的白茉莉,翡翠碗里盛着刚绞的牛乳酪。倚着软枕,听着丝竹声,与好友密语几句绣坊新事,方不负这半日奢靡好时光。
  这一幅活色生香,怎一个安逸了得?但姜蜜儿却久久站在门前,挪不动脚步。
  镶金的门把手在日光下灼得人眼晕,这时她才看懂了这道门槛的意味。何谓格格不入?纵使她如今被施依玉装扮得分外矜贵,行走间
  环佩叮当,但还是掩不住她骨子里的……
  低贱吗?自然不是。
  她们在高门贵府里享尽人间富贵,但她却更愿意于人间烟火里熬一勺糖,与往来诸人尝一尝。
  想通了这些,姜蜜儿果断转身,往英国公府的马车走去,她要穿回她原本的衣裙,回到属于她的世界。没走几步,却被人拦住了去路,抬眼看,果然是苏蕊珠。
  苏蕊珠满身珠翠,腰间攒珠的璎珞随着步子轻晃,袖口露出的三寸腕间,竟叠着三只羊脂玉镯,撞出细碎的脆响:“山鸡穿上霓裳,也变不了凤凰。”
  姜蜜儿绕过她,不想多言。她却不依不饶:“你真以为表哥喜欢你?不过是个暖床婢罢了,他只图一时新鲜。”
  走也走不掉,姜蜜儿叹了口气,她看苏蕊珠洋洋自得里透着些许狰狞,觉得好生无趣:“苏小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你站住!”苏蕊珠揪住她,“你可知,若你入了侯府,我能叫你生不如死?”
  一个人怎么能有这么多副面孔?姜蜜儿扯开她的手:“苏小姐,我不知哪里有了误会?我无意与你争镇北侯,你当下要做的,是去寻你的表哥诉衷肠,而不是抓住我不放。”
  “况且……”她微微抬眸,“我是医者,是药膳师,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杏林堂敞开了大门,谁都能进来,你明白吗?”
  苏蕊珠真是烦透了她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若是表哥说得通,她又何至于此?
  “蜜儿,你怎么不进来呀?”施依玉婷婷袅袅地走了过来,斜眼睨着苏蕊珠,夸张地娇声道,“居然是苏大小姐,方才遍寻你不到,原来在与蜜儿叙话。”说着,她亲昵地挽住姜蜜儿的胳膊。
  苏蕊珠咬牙,施依玉真是阴魂不散的讨人厌!她装得淡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施大小姐为谋我表哥一回顾,居然肯自降身份与他的药膳师结成好友,真是用心良苦。”
  岑云溪以帕捂嘴,发出一声轻笑。
  “你胡说!”施依玉放开姜蜜儿,指着苏蕊珠的鼻子道,“我喜欢蜜儿的药膳不行吗?”
  姜蜜儿摇了摇头,心想,还真是一点就着的性子,也怪不得被苏蕊珠算计。她无意参与纷争,退开要走。
  “姜大夫这是心虚了?”岑云溪一直盯着她,好不容易抓住机会羞辱,岂能轻易放她跑了?
  “姐妹们~”岑云溪只身挡在姜蜜儿面前,朝女伴们招手,“某些人呀,就喜欢用下三滥的法子勾引贵公子,心思龌龊得紧呢。”
  说着,她一把拽下姜蜜儿腰间的玉佩:“这玉水头不错,该不会是哪儿偷来的吧?”
  女伴们凑了过来,将姜蜜儿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上手挑挑拣拣。不一会儿,姜蜜儿裙钗散乱,头上珠玉金饰全无,连衣襟都被扯开了一半,露出雪白的里衣。也不知道是谁趁乱,居然扇了她一个耳光。
  “够了吗?”姜蜜儿眼底泛红,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诸位若奚落够了,还请闪开。”
  只一错眼,她居然就被欺辱成这样?施依玉气得推开众人,大声斥骂后转过身,面对姜蜜儿,声音止不住发颤:“蜜儿,对不起,我带你走。”
  姜蜜儿却半阖双眸:“珠玉罗裙已坏,多少银子?我赔给你。”
  “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施依玉急得眼眶通红,“我,我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还要回杏林堂坐诊,改日把银票送到英国公府。”姜蜜儿转身,脊背绷得挺直,将这些脸一一记在心里:“多谢赐教,铭记于心。”
  “蜜儿……”施依玉伸手去拽,衣带却从她掌心溜走。
  姜蜜儿的右手搭上马车,刚想进去把自己的衣裙取走,却觉得天旋地转,跌入一个温暖的怀里,熟悉的温度令她指尖微颤。
  “你受伤了。”
  原来扇她耳光的人还带着护甲,将她的脸勾出寸许长的口子,血珠一滴滴地冒了出来,渗到陆沉舟胸口的麒麟图案里,洇开小片暗红。
  没有悸动,只剩疲惫,姜蜜儿推了推陆沉舟:“放我下来。”
  陆沉舟却长臂一收将她抱上马鞍,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先治伤。”
  “我自己就是大夫。”姜蜜儿咬牙,“你若再不放,那我就只能跳了。”
  “蜜儿……”
  “陆沉舟,你我不同路,请你放我下来。”
  即使比邻而居,也是天渊之别,她要做烟火气里的一棵草,不想够侯府高高在上的门楣。
  陆沉舟的禁锢一松,她滑下马背,从马车里取出衣物便走,头也不回。忽起一阵风,将她的发尾卷起了璇儿。陆沉舟牵着马,远远地缀在她身后……
  过了许久,岑云溪才小心翼翼地扯了扯苏蕊珠的袖口。苏蕊珠笑着招呼众人:“我表哥这个人呀,就是惜贫惜弱、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嘛。皇后娘娘都说了,不必管他,野味终究也是一时新鲜罢了。”
  她都搬出皇后娘娘了,谁能不赔个笑脸?
  施依玉偏不,她啐了一口苏蕊珠,又骂岑云溪“狗腿子”,抬头看了一眼金缕阁的招牌,顿觉索然无味:“回府!”
  金缕阁在城东,杏花胡同在城南,若要一步一步走回去,需耗上小半日光景。
  今日实在热得很,热浪一波一波地袭来,姜蜜儿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从荷包里取了几粒梅苏丸放入嘴里,仿佛咬碎了冰棱子,裹着酸甜蜜饯,心情也曼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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