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白雨亭这次进城,就是为他调动的事来找苗云生的,他知道苗喜好古董字画,事先弄来了两副好字,准备在请苗吃饭的时候趁便儿送给他。可在办公室见面时,苗云生却给他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
  苗云生说:“你看你这个雨亭,吃什么饭呀,我又不是缺那口吃的,再说眼下正闹着饥荒,手头的事情一大堆,我们这些国民政府的人啊,得注意点影响,是吧?”
  白雨亭一时脸窘得通红,连连点头道:“是是,局座说的是。”
  “你们那里最近的情况怎么样啊?”苗云生板着脸翻看着文案上的材料,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儿。
  白雨亭哪敢给苗云生报那么多的忧,但也实在没什么喜讯可报,只得挠了挠头回道:“最近还算平稳吧,没听到有什么别的动静。”
  “你们啊,不要整天待在区上,光听下面说些浮皮潦草的,要下去,不下去怎么能行呢,只有下去才能了解民情动态,是吧?我听说共党赤化分子最近又在蠢蠢欲动,刘志丹谢子长这两个家伙好像又潜回了绥州。你们要给大家讲清楚,清乡查红这是大事里的大事,一定含糊不得,否则谁出了问题谁负责!”
  “一定一定。”白雨亭额头上汗浸浸的,但又想,总不能就此作罢吧,于是红着脸又说,“局座,我也知道您忙,难得有时间坐下来消消停停吃顿饭,只是觉得,我白雨亭虽说在您手底下做事不多,可您却把我白雨亭没当外人,指点迷津,关照有加,不请您吃顿饭,心里老不是滋味,其实请您吃饭也倒不是说您缺那顿饭,只是想在吃饭的当儿,有两幅字顺便请您看看得了。”
  苗云生对吃吃喝喝真没多大的兴趣,可一说起古董字画这些玩意儿,倒是特别的眼明。“谁的?”他抬起头问道。
  白雨亭见苗云生似乎来了兴致,忑忑不安的心情顿时放松了许多,回道:“一副是张启後的楹联,一副是于胡子的三尺立轴。”
  “张启後,哪个张启後?是不是以前当过我们绥州知府的那个张启後?”
  “就是这个人。”
  苗云生略微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继续翻阅着手头的东西。对张启後其人,苗云生是知道的,于胡子就更不必说了。张启後,安徽泗州人,光绪三十年皇帝钦点的头名进士,和同年考取的状元刘春霖,榜眼朱汝珍,探花商衍鎏,一并被称为末代科举考试的“三鼎甲一传胪”。张启後的诗文好,字也写得好,做过绥州的知府,辛亥后任国史馆编修,国会议员,现在出任安徽省政府的秘书长。
  苗云生对张启後的字是喜欢的,但却谈不上心动,心想你白雨亭拿这么两幅字就想打动我,未免看轻我苗某人了吧。过了一会儿,他不紧不慢地说:“张启後这个人我知道,他的字我也有,我在省党部的时候,见过张先生一面,他对我蛮客气的,还送了我一副楷书楹联:山从飞鸟行边出,天向平芜尽处低。他的字嘛,还算不错。”
  见苗云生没有谈及于右任的字,白雨亭说:“我听他们讲,于胡子的行草书法也挺好的,找了一副,不知局座觉得怎样?”
  苗云生舒展了一下腰背,慢条斯理道:“书画这东西么,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不好,用你们这里的话说,香油调苦菜,各人取心爱。于的行草字么,应该也是蛮不赖的,已经看到了自个的面目风格,只是这倔老头儿对时势的看法倒是不敢让人恭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先前是跟共产党的李大钊黏得蛮紧的,时下还在抱着他那“联俄联共”的老主意不放,连蒋主席都被他骂的狗血喷头,因此失了不少的人缘。别看他现在是在南京那里,其实审计院长也只不过是个闲职罢了,所以他的字么,也就失去了望气。老头儿离开西安的时候,给我送了一副行草立轴,现在也不知道塞在了哪里。”
  乍听起来,苗云生对张启後和于胡子两人的字都不怎么稀罕,可心下却并非如此,尤其是对张启後的馆阁体楷书。但经苗云生这么一说,倒使白雨亭心生懊悔,怪自己不懂行不识货,白撂了几十块大洋。
  苗云生不再说什么,低头又看起了东西。尴尬的白雨亭不好意思继续再坐下去,只得灰溜溜地说:“局座您忙,我得走了,您看哪天能有时间赏个脸?”
  苗云生合上手头的材料,簇了簇眉头,作出一副很勉强的样儿,说:“这样吧,过两天抽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你从乡下来,我这个当局长的,再忙也得招呼你吃顿饭吧,具体时间我让我的秘书告诉你。”白雨亭庆幸苗云生总还算给了他一点面子,忙说多谢局座关照,饭还是我来安排吧。苗云生说,“这你别管,听我的安排就是了。”
  两天后的晚餐是在德福居后院的一个小雅间里吃的,饭菜很简单,两荤两素一个汤,没酒,苗云生叫来了“博雅斋”的朱掌柜,连同苗的秘书,只有四个人。看得出,苗局长跟朱掌柜的关系绝非一般。白雨亭跟朱掌柜虽也认识,但不是很熟,他琢磨着,苗局长今儿把朱掌柜叫来,会不会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几个人边吃边聊些闲话,大都是有关古董字画方面的。苗云生对白雨亭说:“雨亭啊,朱掌柜对古董玩意儿可是行家里手,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多听听他的经验之谈。”又跟朱掌柜说,“白区长他也蛮爱弄点儿古董玩意儿的,只是上手的东西太少,眼力有待见长,以后你那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可以让雨亭他多长长眼。”
  朱掌柜表示,只要白区长有这份雅好,我何乐而不为呢。白雨亭只当是扯扯闲话罢了,便也搭着话茬说,朱掌柜跟书画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该是有许多经验之谈的。
  朱掌柜咽下了一口饭菜,将手里的筷子搭在了碟儿上,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只怕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罢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书画鉴藏这一行,深究起来学问可是不浅,但真正能挖清楚的人也不是很多。有句话说,名字名画,名气在先,字画在后,可见字画的价值多在名气上,收藏字画也大都图的是名气;而名气又要看是哪个方面、哪个年头、哪个范围的名气?是名人,名家,还是名人加名家?这些方面都影响到它的价值;再有句话说,好字不如赖画,说的是写好字的人多,画好画的人少,所以画比字要更有收藏价值;还有句话是,宁得精品一张,不要急就应酬之作一摞,可见收藏要少而精,切忌贪多不求好。
  白雨亭听着朱掌柜的话,像是针对自个说的,联想起头天苗局长说的那些话,心下越发自责不已,后悔先头真不该花那笔冤枉钱,买了那两张爹不喜娘不爱的东西,早要晓得是这样,当初就该买副像样儿的画才对。
  苗云生见白雨亭愣愣地好一阵儿没有动筷子,便说:“雨亭吃啊,别客气,这个清炒芦笋还是蛮不错的,嗯,蛮嫩的。”又问朱掌柜,“你最近收到什么好东西了没有?”
  朱掌柜对苗局长的话心领神会:“不瞒局座您,刚巧,最近有人给我那里托下了一件董其昌的东西,是一副《高逸图》,绝对好东西,董其昌的画以前在我们绥州难得一见,我也正想请局长您上手瞧瞧呢。”
  苗云生饶有兴致地说:“哪天看看也行,董其昌可是文人画的开山祖啊,诗文书画皆为上品;雨亭不也是需要长长眼力的嘛。”
  朱掌柜挤了一下眼,诡秘地一笑:“局长您稍等,我的伙计就在外面,来的时候我已经叫伙计拿到了这里,我现在就叫他进来。”
  白雨亭猛然觉得不大对劲儿,这个苗云生呀,八成是跟朱掌柜有意挖下坑让我往进跳的呀!要不然他让朱掌柜当着我的面,抖搂这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呢?这等好画肯定是便宜不了的,我白雨亭能拿得动吗?白雨亭不禁一怔,差点儿没让一块拔丝山药给噎住,心下叫苦道,瞎了,姓苗的这不是变着法儿在跟我巧要吗?
  朱掌柜唤来伙计,让伙计轻轻展开画轴贴着墙抻着,请苗云生鉴赏,苗云生走到近处,仔细瞧了起来。白雨亭也凑了过去,随着苗云生的目光移动着。苗云生看了一阵儿,又轻声读起了上面的题字:烟岚屈曲径交加,新作茆堂窄也佳,手种松杉皆老大,经年不踏县门街。丁巳三月。董其昌。
  “局长您看,这画的构图布局多好啊!”朱掌柜指着画轴说,近处平坡杂树,一高一低,枝是枝,叶是叶;远处山峦层叠,满目苍翠,好似古刹禅院境地;再看这笔法,洒脱飘逸,皴写适度,一派雅士风韵。
  苗云生以前也见过几副董其昌的字画,但毕竟还是上手不多,他听说眼下市面上董其昌的字画赝品不少,一番赞叹之后,又觉得疑疑惑惑的拿不准,于是跟朱掌柜问道:“这东西的来路怎样,你知道不?”
  朱掌柜的回答是肯定的。“东西没含糊,我让几个行家都上过手,这画是西安有个藏家不久前从北平的琉璃厂那里收到的,头几天托人刚放到我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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