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这里,我要明确地告诉你们,蒋主席早就讲了,共产主义和俄国式的革命,不适合中国的国情,闹共产,闹赤化,就是对抗国民政府,就是犯上作乱,就得坚决禁绝,否则党将不党,国将不国,因此为党国所不容!
  前年,县公署已经明确要求,凡是入了共产党的,要限期退出;工会、农会、商会,学校的学生自治会,都必须立即解散其组织,停止其一切活动。延绥防区靖长官最近又强调,今后,凡是共产赤化行为和一切宣传其思想主义的各种印刷品和奇异口号,一律禁除;执迷不悟,聚众滋事,煽风点火,蛊惑人心,凡此种种者,从严查办,决不手软!
  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论是教师还是学生,都要好好地掂量掂量,你们都还年轻啊,决不要被阴风鬼火迷住了你们纯洁天真的眼睛,当了共党赤化分子的替罪羊。
  第二点嘛,啊就是,一定要秉持中正。中正二字你们都明白吧,你们都是读书人,我想是不会不知道的。古人有云:中者,天下之大本也,不偏不倚谓之中;正者,天下之大道也,不诳不谬谓之正。我们的蒋主席,何以取名为中正呢?啊,蒋主席之所以取名中正,就在于主席阁下早有实现天下既中且正之理想宏愿矣。我们应当以领袖为楷模,秉持中正。当今之势……”
  台下又是一阵儿喧哗,一阵儿骚动,苗云生的声音被淹没的时而出头时而露尾,断断续续的很难听得出完整的话语。苗云生勃然大怒,厉声道:“放肆,你们还反了不成!你们眼中还有没有民国政府,有没有绥州县公署,有没有中华民国的王法?”
  听到这般吼声,杜校长侧过脸来,歉意地对苗云生说:“请局长息怒。”转而朝师生们说,“请大家注意秩序,注意秩序!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要问,等一会儿苗局长讲完之后,你们再提也不迟。我相信,苗局长是不会拒绝的。”
  苗云生强压着肝火,勉强恢复了他那副故作姿态的教父式的面孔。“啊最后一点嘛,啊,那就是要迷途知返。古人历来提倡要谨言慎行,退思书屋,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当今共产赤化风潮,啊……”
  苗云生啊声啊气的这些废话,教工学生们实在难以听得下去了,底下的条子一张接一张地递了上来,苗云生展开上面的一张,只见写道:
  请问苗大局长,绥州的老百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中正吗?白龙镇的庄稼人闹祈雨,他们犯了那条王法,你们清乡局为什么要抓这些乡民?你说白龙庙出现了红标,你能不能当众讲给大家听听,好让我们检举揭发呀……
  苗云生不再看下去,神气活现的脸色立马变成了一个紫茄子,片刻之后又极力摆出一副不喜不愠的样子。“啊,因为时间关系嘛,今天敝人就不再一一回答大家的提问了。敝人只想说一句:肚子没冷病,不怕吃凉饭;但愿白龙庙的红标事件,跟你们绥州中学的师生没有干系。当然,这仅仅是我们的良好愿望而已,旦有通共闹红者,那谁也保不了你……”
  绥州中学随即进行了大搜查。教工学生的书籍教案和作业本,都被当局一一查验,书籍,杂志,报纸,手抄本,只要是怀疑有宣传新思想、新文化、新生活,鼓吹社会变革、工农运动、科学民主、平等自由内容的,一概视为涉红的宣传品而被查抄收缴;责令学校停课整顿,停止学生自治会组织的一切活动;并且放出话,如果再发现类似涉红问题,县公署将停止对学校的各项财政性拨款,直至查封停办。绥州中学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第23章☆、祈雨
  第二十三章
  杜先生闷闷地绕着他家院子里的小花坛,推磨似地转着。他思前想后,绥州中学这个校长,自己是没法子也没必要再干下去了。那天白文儒的劝谏言犹在耳。
  的确,白文儒说的没错,当下的绥州,政弊官贪峙强凌弱,捐税苛繁猛于虎狼,兵匪一家恣肆造孽,民生凋敝无人问津,我绥州啊,着实让靖文雄这个王八蛋给彻底毁了。
  算我杜滨眼瞎了,以前总以为只要推翻了封建帝制,建立了中华民国,重视了科学教育,中国就不愁没有希望。可在如此恶政之下,单凭我等舌耕者的一张嘴、一枝笔,连书都没法教得安稳,哪还谈得上教育救国济世拯民呢?唉,难怪人常讥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读书人真是天真幼稚,迂腐之至啊。
  直到这时,杜滨总算看透了,科学与教育只不过是个花瓶摆设而已,弊政垢治不除,绥州的国民革命不可能有多大的希望;姓靖的不倒,绥州的平民百姓别想有什么生路。
  绕着花坛转磨了一阵儿,感觉腿脚沉重时,他便搬了把椅子,坐在西侧的那棵枣树底下。这棵枣树一搂多粗,据说是在清乾隆年间创建盘龙书院那会儿栽下的,结出的枣子形如狗头,肉厚甘甜,人称狗头枣,若在雨水好的年景里,打的红枣足有满满一大笸箩。只可惜这几年天旱无雨,现如今别说是结多少枣子,就连往年枝繁叶茂的那两三个枝杈,也都日渐枯萎了。
  杜滨每每坐在这里,心头不免会涌出一股莫名的惆怅。他凝神蹙眉望着枣树上头的那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枝杈,脑子里不住地翻腾着。一股旋风吹过,夹杂着几片枣叶飘了下来,隐隐觉出头发上落了点儿什么东西,杜滨下意识地伸手一摸,果然是两片凋零的枣叶。
  不知是为了解闷还是出于悲悯,或许是二者兼而有之,他展开手掌,仔细瞧了好大一阵子,像似植物学家在观察研究叶片标本那样。掌中的这片枣树叶儿枯黄瘦瘪,皱巴巴地卷曲着,没有丝毫的湿软与活气,通常那种圆溜溜的形美,翠绿绿的叶色,还有那摸上去滑蜡蜡的质感,已经完全没有了,就像一只被烈焰炙烤得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与泪的知了,痛苦地蜷缩在那里。看着这棵百年老树的凄惨景象,杜滨心中不觉生出几分酸楚,艰难啊,老树亦然,人何以堪;帝制虽倒,共和蹉跎……
  杜滨无法入睡。他越想越心焦气愤,当即披衣起床,点着油灯,提笔写起了辞职书。可刚写了两句,又觉得此举甚为不妥,眼下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辞职,岂不等于是临阵脱逃撒手不管了吗?不可,决不可以!我杜滨决不能做那种见死不救明哲保身的滑头,以后什么时候辞职都可以,但当下辞职断不可行;辞职与事无补,更算不得刚烈仗义,顶多只不过是一走了之的下策而已;即便要辞,也得等把这件事撕掳清楚了以后再说,要不,一个好端端的学校就会被这帮人给毁了。我杜滨虽乃一介书生,心无鸿鹄之志,身无回天之力,但毕竟我还是有良知、有期待、有追求的,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几年与我一道呼唤着德先生赛先生,同为科学救国、教育兴绥而努力进取的老师和学生们沦落到这一步吧!
  杜滨考虑再三,不能就此作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得想尽一切办法,尽到自己的责任。他嚓嚓两下将那张写了半拉子的辞职报告撕成碎片,一把扔进了废纸笼里。“不,决不能就此撒手,我们得行动起来,跟他们斗!”
  “找谁,哪位?”听到有人敲门,杜滨警觉地问。
  “校长是我,白文儒!”杜滨猜想白文儒定有急事,赶忙开了门让他进屋说话。
  “校长,我们学生自治会刚才召开了紧急会议,决定明天上午九点,组织学校进步师生举行游行请愿活动——”白文儒接着讲了活动的大致安排:(一)先在学校操场举行集会,宣读并通过就赈灾问题给绥州县公署的《请愿书》,同时派代表面呈陕西省救灾委员会,争取得到救助;(二)组织游行请愿,强烈抗议清乡局对我绥州中学部分师生实行大清除,同时要求无罪释放被关押的祈雨乡民;(三)尽快采取有效措施,发动社会募捐,开办粥厂舍饭,帮助饥民渡过难关。
  学生自治会的游行请愿行动,正与杜滨不谋而合。当然他也有顾虑,担心事态失控不好收拾,但权衡相较得大于失,虽然不定能解决多大的问题,至少能够让省府和民众了解到绥州灾情的严重性与“红标”事件的真相,得到社会各界的同情和支持。
  “文儒,你们学生自治会的行动,我支持!”杜滨问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为防止因为学生会的行动给杜滨带来更多的麻烦,白文儒提出,希望杜校长暂且离开学校避避嫌。杜滨的态度很明确:“无须,我倒要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上午九时,一千二百多师生齐聚在绥州中学的操场上,宣读了《请愿书》:
  绥州救灾分会,并呈陕西省救灾委员会:
  先总理中山先生有言,民国乃以三民主义为根本出路,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达此目的,须唤起民众。当今社会,豪强良田千顷,贫民无地可耕,横征暴敛,税比山重;当下大灾之时,当局非但不去拯救灾民于水火之中,反倒肆意抓捕穷苦百姓,就连进城祈雨的庄稼人也不放过;今又派来军警入校搜查,侵犯我师生人身权利。事可忍,孰不可忍?为此,我们在这里集会,强烈抗议绥州军警闯入我们绥州中学以查红为名对进步师生进行政治迫害;坚决要求县公署无罪释放被抓的祈雨百姓;同时向县救灾分会,陕西省救灾委员会请愿,恳请尽快采取有效措施,发动社会各界募捐粮款,开办粥厂,帮助受灾百姓渡过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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