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放我下来,明子!”他爷发了火,“你要是再不听爷爷的话,我就从这里一头栽下去了,你咋就这么犟啊,你还小,还没有好好活人哩,万一挣出了毛病咋办?”
高忠义见执拗不过李福成,便说:“明子,听你爷爷的话,看把你爷爷急躁的,好山也怕慢汉摇,我俩一起搀扶着你爷爷慢慢往上爬吧。”
李福成鼓起浑身的劲,在高忠义和明子的搀扶下,挣扎着向陡坡上挪动着。这道黄土高坡,李福成爬过无数次,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艰难,双脚就像绑了铁锭子。爬着爬着,他开始觉得头晕眼花,不敢再看底下那深险的沟壑,渐渐又感到胸闷气短,腿脚听不得使唤。在狭窄的山崖边,他怕身子一歪连明子也一起带着坠落下去,于是坚决地推开明子的手,一只膀子让高忠义扶着,一只手托着石崖,一步步地向上挪动着。明子怕惹得爷爷犯急,只得在一旁拽着爷爷的衣袖保护着他。高忠义的心嘣嘣直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李福成真想坐下来,多喘息一会儿再走,可在这样的险道上,他哪敢再多停留,若是歇在这里,只会叫他更加犯晕,无论如何得把这一段挣扎着过去了再说。他无力地趴在土崖上,稍微缓了口气,又憋住劲艰难地向上挪动起来。
天哪,这段高坡险路总算挣扎着上来了,高忠义长长地吁了口气,可李福成却已瘫软成了一堆儿,脸上完全失去了血色。高忠义吓得不轻,挽着李福成的胳膊,说老哥你不要硬撑,我看还是让明子先回去借个牲口,或者找两个人来,你再这么拼下去,会要了老命的。
李福成坚决不肯,喘着大气说:“不用,我这会儿又缓过劲儿来了。”高忠义拿他没法,歇过片刻,只得和明子又搀扶着他上了路。
这时,后面过来了两个赶牲灵的,一个年近五十,一个是年青后生。真是巧啊,高忠义像遇到了贵人,向那中年人恳求道:“好兄弟呀,行行好吧,能不能把我的老拜识哥给驮上一段,他身子虚弱,实在走不动了!”他怕人家脚户不愿意,又补充道,“我老哥是白龙庙的会长,因为祈雨的事,吃了官司,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赶牲灵的人答应了,说李老汉的事情,我们在白龙镇就听说了,尽冤枉好人。说罢,将他们自带的行李折并在一副驮子里,腾出一副驮子让李福成趴在上面。
闲聊中得知他们是脚户,经常走西川这条线,还说绥州城最近又有“红”的在活动,街巷还贴出了红标,说是共产党拉起来了队伍,要继续大闹赤化哩,这回官府这么下硬手,不单是因为庄稼人闹了祈雨,去了县府,那是冲着共产党赤化分子来的,听说上面有命令,发现闹红宣传赤化的,格杀勿论。
明子前些天在白龙镇也听到过这样的传闻,现在听着脚户大叔说的这些,更触发了他对共产党闹红队伍的向往。明子以为,敢跟官家作对闹红闹赤化的共产党,肯定是好人;但共产党究竟长的是甚模样儿,比普通人强在了哪里,因为没有见过,也只能凭着想象了。他猜想,共产党可能都是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武艺高强刀枪不入的人,骑红马挎洋枪威风凛凛的人。虽然他很想问一问这位脚户大叔见过真共产党没有,但他没敢贸然开口。不过他暗暗下了决心,往后若能有幸见到真共产党,他一定要跟着他们走,不然再没有第二条活路了。
李福成回到家里,躺在炕上下不得地,不单是腿脚肿得厉害,连大小便也由不得了自己。高忠义搭了搭他的脉象,感觉特别细弱,虫子爬似的,他避开李福成对亮亮奶说:“嫂子,我觉得我哥的脉象不怎么好;有句话说,男怕穿靴,女怕带帽,他腿脚肿成了这样,怕是得找个医生好好看看的。”
明子奶正要让明子到老君庙找田道士来给看看,却被他爷叫住了,他爷吃力地对老伴说:“不用麻烦人家田道士了,我的病我知道,请来神仙也未必能治得了。”福成老汉这时已对自己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留恋,让他心上滴血的是,好几百年的李家老庄,恐怕就要毁在这个鬼年头了,他拉着明子的手,像是临终前给他的嘱托:
“明子呀,你们姊妹几个把胎投错了,跌进火坑里了,几百年不遇的大年馑让你们遭遇上了,现在天塌下来爷爷都不怕,都这把岁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几个孙子娃。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莲莲和亮亮都还小,离不开家,你已经大了,再不能这么厮守在这个穷家里了,你得出去,出去了兴许还能有条活路,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明子趴在炕栏边上,眼里转动着泪花,他奶在一旁抹着眼泪,安慰他爷说:“你就放心养病好了,明子娃的事他干爷已经跟广聚庄的管家说妥了,准备到那里当跑堂伙计去呀。”
他爷脸上现出了一丝喜色,他知道,广聚庄的艾掌柜虽说是有钱人家,但在白龙镇的口碑不差,自家欠着人家不少的租子,但艾掌柜还能担耐,对穷人并不苛刻。他爷对明子说:“既是这样,那你就抓紧去吧,不要守待我了,去了广聚庄那里,要识眼色,听掌柜的话,把掌柜家的事,看得比自个家的都当紧。”他爷喘着气又说,“还有,做人要有心劲,有韧性,要像咱村口的那棵老槐树一样,经得住三灾六难,只要有人在,迟早总会有个盼头。”
明子泪流满面道:“爷爷放心,爷爷的话明子记住了。”
第22章☆、祈雨
第二十二章
艾仲雄这一向忙得脱不了身,老夫人一再催促他,赶紧去城里一趟,把儿子的事尽快安排妥当。
回想起前些天清乡局到白龙镇查红逮人的那般阵势,再琢磨着白雨亭那天透给他的口风,艾仲雄也感觉到有些不妙,他认为绍英跟上那些闹共产搞赤化的人跑,不识时务,早晚得吃大亏,不看看现在是什么风头,又不是头几年。头几年到处都在喊联俄联共扶助
农工的“三大政策”,可是现在呢,现在北平西安那里,共产党的大头头要么被送上了绞架,要么被砍头枪崩了,这些学生娃娃们还成天间左一个主义右一个主义的,能跳踏出个什么名堂呀,这不是故意往刀刃儿上扑,往枪口上撞嘛。
艾仲雄考虑再三,决不能再由着儿子的性子了,过些天无论如何得抽空亲自去一趟绥州城,把绍英这龟子子寻回来。
其实,艾绍英其间曾回过一次白龙镇,只是没有回到广聚庄他家来。那是农历六月初三下午,艾绍英和他最要好的同学高凤鸣俩一起结伴回家,一路上他们看到,农田光秃秃的不见几把像样的庄稼,旦凡是榆树槐树,不论大小,叶已捋尽,皮也剥光,草丛中随处可见破烂的衣物和散乱的尸骨,不时还看到有野狗在撕食倒毙在路边的尸体。快到白龙镇时,正巧遇上了祈雨的队伍,庄稼人灰头土脸的模样,撕心裂肺的呼唤,让他们看着实在心酸。得知祈雨的人群晚上将要歇息在白龙庙,第二天要在那里设坛祈雨时,艾绍英遗憾地摇了摇头,心下说,可怜而憨实的庄稼人呀,也不想想,龙王爷不就是个泥捏的么,指望它呼风唤雨,可能吗?简直是异想天开!
“凤鸣,庄稼人没文化,不懂科学,只知道求神拜佛,磕头祷告,看着真叫人心酸!”艾绍英皱皱眉头,“老百姓这么凄惨,实在于心不忍,我们能不能帮他们指个道儿呢?”
“我们?”高凤鸣摇摇头,“我们能有什么好办法,又管不了天神雷公的事!”
艾绍英认为,庄稼人与其这么劳师动众的祈雨,倒不如干脆到县公署请愿去,没准儿那里还能要得点救济来,至少也能让县里那帮当官的听到老百姓的呼声,减免些捐税吧。
艾绍英灵机一动,说:“我有个办法,可不可以这样,今晚上咱俩到白龙庙贴上它几张标语,给他们指条实际的道儿。白龙庙那里的地形我忒熟,哪躲哪藏我一门清,再说,咱俩变着字体写,谁也认不出来是咱俩干的,怎样?”
“好!”高凤鸣听了很兴奋:“好,一言为定,咱俩给他们当回捻子!”
他俩随即跑到就近的一家杂货店,买了两张红纸,找了个避静处,编了几条写了上去。子夜时分,趁着夜暗将这几条标语贴到庙院后,艾绍英和高凤鸣并没有回家去,而是躲避在附近的一个土地庙里,等待第二天看祈雨队伍有什么动静。
天一大亮,当发现夜里所贴的标语真的变成了众多庄稼人的行动后,他俩抱在一起激动地跳了起来。随后,他俩又尾随着祈雨的队伍一起去了绥州城,亲眼目睹了乡民祈雨的悲怆情景,其间李续仁的机智和果敢让他俩更是感动不已。
可万万没有料到,他俩所贴的这几幅标语,非但没能为庄稼人帮上一丁点的忙,反倒给他们惹出了祸。得知李续仁李福成因所谓的“红标事件”而被关押的消息后,艾绍英一时不知所措,他愤怒,内疚,自责,他觉得对不起白龙镇的庄稼人,更对不起李续仁李福成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