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明子娘心里纠结得厉害,她坐在炕栏边,低着头下意识地摆弄着手里的笤帚,好半天没有言声。是的,公公想的没有错,婆婆说的也是实情,可她真不知道该怎么表态才好。家里的底子她是清楚的,就像人常说的,浅碟儿盛清水,一眼看到底,上头没浮油,底下不落稠,要软的没软的,要硬的没硬的。眼下,天年这么个样儿,家里六七口子人,即便整天吞糠咽菜,也都是上顿接不了下顿了。再者,租种广聚庄艾掌柜家的那五垧地,一年的租子也不老少,一垧三斗,共有一石五。这几年庄稼收成不好,去年几乎绝收,今年更没指望,合共欠下的快有四石了。尽管艾掌柜那里托人求了情,答应可以减免一些,但总不会全都给免了吧。还有,官家的这捐那税,成天间催命鬼似的。若是再把那几垧山地出腾了,这不等于是倾家荡产了嘛。续良要是最近能回来,也还好说,就是出去讨吃要饭,一家老小也还能走得出去,可他爸现在还不知道哪天才能回来呀。
见明子妈揉着眼睛不吭声,明子奶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望着门外发呆。
晚上,亮亮娘躺在炕上,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典田卖地这条路,一定不能走,可出路又在哪里呢?她一遍遍地掰起指头,掐算着家里的全部物件,包括炕上的,地下的,窑里的,窑外的,墙头搁的,壁上挂的,缸里装的,囤里盛的,一切的一切,凡是能够想得到的地方,一点儿不漏,都细细过了一遍筛子,能值点钱换得些许粮食的竟然没有一件。她不得不把唯一的指望放在明子的身上。与其待在家里挨饿,可不可以叫明子娃出去揽长工呢?对,明子娘觉得这倒是一条活路。明子已经是半大不小的后生了,打发出去揽工,既能挣得几个工钱,又可省出一张嘴来,这两年难关过去了,地也能保得住,总比现在典田卖地要划算。
明子在滴水井上听到大家伙说,白龙镇有几家财主要新修宅院,正需要匠人小工,有的说,咱不能在家里干熬着,不如出去多少挣几个活钱来,至少可以混个肚子吧。明子动了心,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打算也到白龙镇去揽工,于是没了心思继续耗在这里接水,假说家里急着用水,把只接了大半桶的水给另一个桶里匀了一半,快步挑了回去。
明子兴冲冲地跟奶奶和他娘讲了刚才从井边听到的那些话,说自己也想去试试看。他奶他娘听了,都觉得这确是个好机会,但又担心明子年龄小,肩膀嫩,吃不了这碗饭。他奶说,圈窑修宅子,我晓得,都是些青壮劳力才能干的活儿,不是挖土打夯,就是背石头砌墙,最轻的活儿,就算是担水合泥吧,那也得跑上跑下,够累人的,不晓得明子能不能拿得下来?
他娘也担心,做这种活,没个好身坯子,是撑不下来的,可不像拦羊放牛,就算再劳累吧,也是有底儿的,伤不着人的根本。
明子心想,再不能跟爷爷那样,整日里愁着,熬着,一天到晚地扒土坷垃,没完没了地祈雨了,甚都不顶。我得出去,要到外面闯闯去,只要离开了这个穷家,离开了李家老庄,兴许还能有口饭吃,有条活路。他虽毫无把握但却鼓起勇气说:“你们放心,没事,我已经是后生了,大工我做不了,小工我保准行!”
他爷正为一家人的生计犯愁着,听了这个消息,脸上立刻泛起了喜色,说:“是这么,我看明子你可以出去试试,光脚不怕穿鞋的,揽到了更好,揽不到也折不了本,混口饭吃也行。”
很快,一家人为明子出门揽工忙乎开了。他娘连明达夜,给他洗了衣服,见膝盖和胳膊肘几个地方原有的补丁破了,又细针密线打了两块补丁,还给他的那双旧鞋钉了掌子,包了鞋头和后帮。
他奶特意蒸了几个比平常好点的草籽榆皮面窝窝头,给他当作路途的干粮。想着明子的肩膀嫩,又翻腾出他爷的一副旧垫肩,千安万顿让他挑担子时务必戴上。
明子的心情更是激动,恨不得即刻就能赶到白龙镇,马上找到个饭碗,或多或少再挣点儿钱回来,解解家里的燃眉之急;但想着自己出去揽工以后,扔下了家里担水劈柴的活计,觉得不大放心;可再一想,也没得办法,毕竟出去揽工也是为了全家的生活。
趁着还有点儿时间,明子光着膀子抡起板斧,“咔嚓咔嚓”劈了一筐子硬柴,塞进了柴仓。
他娘说,明子你就别管这些了,最好找个人把头剃剃吧,头发长了。明子说没事,我想到井上再挑担水去。
他娘说,不用操心,有我和莲莲呢。他爷本想让明子和庄里出去揽工的人结个伴,可明子说不用,一个人的饭碗几个人抢,反倒活难揽。
他爷琢磨了半天又想起,出门了嘛,该给孙子起个大名才是,老叫小名不好。他爷带着明子找到上庄的一位老先生,请他给明子起个官名。
这位老先生问过明子的生辰八字,想了想说,娃的小名叫“明子”,把“明子”二字调过来,天明的“明”改成顺民的“民”,就叫李子民吧,迩个都讲究起带“子”的名字,子文子武子良子丞子丹子善等等,听着都儒雅讲究。
他爷觉得,“子民”的意思倒蛮好,可就是有点文绉绉的,不大像是庄户人家子弟的名字,可又没好意思说不合适,出了门问明子怎么样,明子腼腆一笑“成,有个名字叫就是了。”
这天一大早,明子挎了个包袱去了白龙镇。路上一拨接一拨的人,步行的,赶牲灵的,挑担子的,背行囊的,提筐挎蓝的,牵羊抱鸡的,拖儿带女的,讨吃要饭的,不断向着白龙镇涌去。
白龙镇每月逢五和十遇集,明子忽然想起,哦,今儿是三月二十八,白龙镇该是遇集呀;遇集更好,兴许活还能好找。“但愿能碰上好运气!”明子心里这样期待着,加快脚步一连超过了好几拨人,急匆匆的样子好像有要事在身,甚至让人觉得这娃大概是急着到镇上抓药寻医生去的。
白龙镇南门外,驴市,炭市,人市,鬼市,各成一坨。明子来到人市一看,只见市场里两侧站着的,靠墙蹲着的,台阶上坐着的,黑压压的人足有三四百号,而且还在不断地涌来。一看这阵势,明子心里嘀咕,糟了,这么多的人在这里,能揽得到活吗?越看越觉得不像村里人传的那样,出门上路时满怀希望的心情随之忐忑起来。
明子找了个靠边的地方蹲了下来,想先缓口气,然后再打问有没有雇主用人。刚蹲下不一会儿,忽见前面好多人一拥而上,把一个戴瓜皮帽的人围了起来,只听那人大声喊道:“挖地基,圈窑的地基,谁愿意就跟我走?只管饭,没工钱!”
一听是“只管饭,没工钱”,好多人失望地散了开来。那人又喊了几声,已然没人应雇,就在这人扭头要离开的时候,一帮人又喊道,我去!我也去!那人看了一眼,见这些人黄皮蜡瘦的样儿,说:“算了吧,我们东家的那活儿,你们怕是拿不下来。”
明子初来乍到,对白龙镇揽工市场的行情一头雾水,他不解
地问旁边的一个年龄稍长点的人,怎么能“只管饭,不给工钱”呢?
这人看了看明子,说:“你是刚来的吧?”明子点头说是。“唉人贱了,活得连个牲口都不如,骡子马都有人抢着要。”
这人告诉明子,他已经在这里守待半个来月了,没看见几个揽到活的。身体好的都想多挣几个工钱,光管饭的活不愿意去;而年大体弱的呢,不要工钱也没得人要。明子一听,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儿。旁边几个人正凑在一起悄声聊着闲话,明子听见他们说,最近“红”的又闹起来了,城里的学校都不上课了;好多地方刷出了红标,又要开始闹红哩。
明子知道,他们说的“闹红”,就是共产党领着穷人造反,抗捐抗税,早两年他在白龙镇街上就看过“红标”,听过“闹红”的宣传,好多人抡着胳膊大声喊:“天下穷人是一家,团结起来打天下”!“打土豪,分田地,穷人要当先锋军”!听到共产党又要大闹的消息,明子暗自叫好起来:闹吧,闹得越大越好!不闹,哪能有穷人的活路?明子真想问,哪儿能找到共产党?可他不敢,他知道这种话别人是绝对不会在这里告诉他的,背地里悄悄说兴许还可能。
受到眼前情景的触动,明子真盼望眼前能突然冒出来个共产党,拉起杆子一声吼,把他和弟兄们全都招到队伍里去,骑马挎枪打天下,就像《说唐》里的瓦岗军一样。
不过,这种念头在明子的脑海里出现的时间极其短暂,像闪电一样,因为眼前的现实容不得他沉浸在这种美好的向往之中,当务之急是,他必须尽快揽到活,找到个饭碗。他心里盘算,或许是南门口这里揽工的人太多,厮守在这里没多大希望,应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
明子进了南门,见了店铺就问要不要人,长工短工,零工散工,干什么都行。但问遍了一道街,得到的回答全都让他失望,有的竟然只是瞥他一眼,连句话都懒得回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