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可是静子杀了他。
  第49章 流萤
  走出静子的房间后,百乐门的酒会变得索然无味。英杨心不在焉坐在吧台前,看着眼前旋转的彩灯。它把五颜六色的光斑投在地板上,照耀着寻欢的人群。
  莺歌犹盛,燕舞正浓,这里与战争是两个世界。
  英杨想起鹞影崖上的焦尸,想起福泉山劳工营笨重的栅门,想起微蓝身上的伤,想起尚未眼见的,被命名为梅兰竹菊的四个木笼。
  真魔幻。
  他露出嘲讽的笑意,眼前蓦然一花,有人坐在他面前,是浅间三白。
  英杨面无表情,浅间却像做错了事,不好意思的笑笑:“小少爷,我们很久没见了。”
  “没记错的话,上周新政府开会,我们在二楼礼堂楼梯间见过。”
  浅间脸上放光笑道:“难为小少爷记这么清楚。”英杨自悔失言,低头拨拉杯子不说话。
  “见到静子,小少爷也许会对我有误会。”浅间轻柔说:“可是做我们这行,有家庭会赢得更多信任。”
  英杨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听浅间这样讲,英杨判断静子没有说出实情。那么他可能有两个机会,一是利用静子对他的感情,二是利用浅间对他的感情。
  但英杨两条都不想做。
  共产党人的情报机构要有节操。
  微蓝这句话像根钉子钉在他心底。他不想出卖感情,不想出卖气节,他是极传统的中国男人,骨子里留着魏晋遗风,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
  但他的老师波耶夫反对此类论调。波耶夫主张认清现实,主张特工要服从需求,尽可能利用一切人和事。
  在理智上,英杨知道波耶夫是对的。在感情上,英杨偏向微蓝的观点。
  他瞬间决定留取清白,因此正色道:“浅间课长您误会了,您的家事与我没有关系,有家庭太正常了,这不需要解释。”
  浅间满腹柔情被他怼回来,尴尬着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小少爷,有些事我愿意相信是一个样子,我不愿相信又是一个样子。”
  英杨拿不准他指的是什么,是上次沈云屏的伪证,还是这次静子的危机。看他摆出无辜样子,浅间笑了笑:“我去过梦菲特了,沈三公子的名号的确在黑板上,不过收取小费的伙计告诉我,小少爷和沈三不熟悉。”
  英杨的心忽悠一荡,浅间又道:“没有人是孤岛,你活着就会有联系,有联系就会有马脚,你能躲一个月两个月,你躲不了一年两年。”
  他说罢饮尽杯中酒,把杯子重重顿在吧台上,站起身彬彬有礼道:“如果换作别人,我早让他下大狱了。你知道的,中国人是我指尖尘末,可以把它吹走,也可以把它碾得更碎。”
  他说完留下威胁十足的一瞥,转身走了。
  英杨留在那里,晃动着玻璃杯,看着浅茶色酒液映着飞快变幻的彩灯,忽然感到滑稽。
  浅间用沈云屏威胁人呢,他不知道静子才是英杨最大的威胁。
  英杨丢开杯子,懒得做告别应酬,走出了百乐门。可没等他钻进汽车,就听见山口在身后喊:“英杨先生,请留步!”
  英杨快窒息了。这夫妻俩轮番上阵,什么时候能消停?他带着三分不耐烦回过身,只见山口逆着百乐门闪烁的霓虹而来。
  “英杨先生,静子夫人请您去一下特高课。”
  英杨心里一紧,他不再说“我姐姐”,改成官方的“静子夫人”,难道今晚就要动手?英杨并不意外静子的狠毒,他只是有点遗憾,微蓝还在复兴西路等他,等着听“山口姐姐”的往事。
  “现在吗?如果不是急事能等到明天罢?我家里有点事,等着我回去。”
  山口没有回答,他眯起眼睛射出几点寒光,冷冷看着英杨。英杨只得打开车门,说:“山口少佐,坐我的车去吗?”
  “当然,”山口说:“我没带车来。”
  进了浅间三白的办公室,静子正抱臂坐在桌后。她脱下温柔的枫叶和服,换上白色雪纺衬衫,搭配黄马裤和雪亮的黑皮靴,显得飒爽美艳。
  山口照例消失在门口,屋里只留着英杨与静子。短暂沉默后,英杨说:“我以为你在地牢等我。”静子温和道:“你想去地牢吗?那么随我来吧。”
  她说罢起身向门口走去。英杨想该来的总会来,于是跟着她走出去。晚上的特高课很安静,静子领着英杨下楼,皮靴踩在水磨石楼梯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们到了地下一层,扑面而来的阴寒混杂着难闻的味道,英杨意识到前面就是地牢。守卫看见静子,立即恭敬打开铁门,静子目不斜视走进去,过道里嵌着汽灯,白得晃眼,却不够亮。
  叫骂声和皮鞭抽击声越来越近,静子在刑讯室门口站住脚,优雅回身望着英杨道:“我带你来见一个人。”
  她话音刚落,刑讯室传来长声惨叫,接着有人低喝:“腿折了也不松嘴!我看你能挺多久!”这惨叫声已经变了音,但英杨知道,是高云在里面。
  “我为什么要进去见他?”英杨问。
  静子饶有兴趣打量他,像玩弄老鼠的猫儿,愉快说:“他描述的接头人与你有几分相似,因此请你来问问。”
  英杨缄口不语,静子敲了刑讯室的门,里面的拷打声停止了,门被忽得拉开。
  血腥味立即冲出来,夹着臭烘烘的焦糊气,英杨先看见高云滴血的卷发,他被捆在刑架上,脑袋垂在胸前。
  “叫他抬头!”静子抱臂吩咐。
  打手捉住高云的卷发,扯得他仰起脸。他嘴角的血顺着下颌骨流淌,脸肿得坟起来,眼睛挤得只剩一条缝。
  静子将玉葱似的手指横在鼻下,像是嫌气味难闻,又向打手挥手。打手会意,指着英杨说:“看清楚!你认识他吗!”
  高云被打到变形的脸上闪出不屑,说:“不认识!”静子并不意外,笑笑说:“你们继续吧。”
  她说着优雅转身,在即刻响起的皮鞭声里,对英杨柔声说:“我们走吧。”
  英杨没有再看高云,跟静子走出刑讯室。在压抑的过道里,走在前面的静子忽然停住了,英杨不提防,险些撞在她身上。他急忙刹住,狼狈着向后连退几步。
  “你……不想救他吗?”静子问。
  “静子夫人,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英杨平静道。
  静子柔媚一笑,走来倚在英杨怀里,仰起脸深情道:“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可以帮你。”
  英杨迅速后撤两步,正色道:“静子夫人,这里是特高课!”
  “好呀!”静子美丽的脸上浮起报复的妖光:“既然你不在乎,那么我这就回去,叫他们剜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舌头!一寸一寸活剐了他!”
  她说罢昂起头,挤过英杨身侧往回走。几乎是下意识的,英杨一把握住静子的手臂,把她拖了回来。
  “怎么了?”静子笑盈盈望着英杨:“改主意了?”
  “你总要替自己积点阴德!”英杨咬牙道。
  静子皱眉笑起来,格格道:“你在关心我吗?”她笑着投进英杨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腰,娇嗲道:“他快不行了,你能等,他不能等的。”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英杨鼻端萦绕着浓腻的血腥气,而他怀里的女人像条冰冷的蛇,带着腥风丝丝吐着红信,这些交织在一起,冲得英杨快要呕吐了。
  “你等了多久?”英杨低哑着声音问。
  静子愣了愣,微然笑道:“我等了太久。”
  “难熬吗?”英杨又问。
  静子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更紧的贴住英杨,说:“你总是不相信,我是爱你的。”她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尖,去够英杨的唇。
  “不要在这里。”英杨闪开了,握住她的手腕说:“别在这里!”
  静子以为他妥协了,声音娇得能滴下水来,问:“要去哪里呢?”英杨失控着笑起来:“去上面大厅里,当着哨兵的面,或者去百乐门,叫浅间三白看着。你知道吗,我喜欢别人看着,只要有人看,你做什么都行。”
  他说着攥紧静子手腕,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静子努力赖着,要甩脱他的掌握。
  “你怕了?你别怕啊,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跟我来,来啊!”英杨兴奋得笑着,眼睛里迸出粉红的雾气,可那目光是鄙夷的,冷硬得像钢鞭,遍体抽打着静子。
  静子忽然觉得他们回到了伏龙芝军事学院。在波耶夫的尸体前,英杨看她的目光掺杂着失望痛恨和鄙夷,彼时静子匍匐于地,乞求英杨的原谅。
  多年之后,她趾高气扬的站着,而英杨眼中的痛恨和失望却褪得干干净净,只留下冰冷的鄙夷。静子的心被利刃用力划开,痛得无以弥合,她终于意识到,他们的曾经只能是曾经了。
  只是不甘心呐。
  “你不用这样,没有用。”静子淡t淡说。她说完越过英杨走了。英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幽长通道里,脱力似的靠在冰冷潮滑的墙上,听见心脏怦怦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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