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微蓝空洞的眼神好了些,漂亮的眼睛像蒙着层星光,朦胧又澄澈。她原本想干净离开,不沾染魏青或者卫兰,像滴水从英杨的生活里消失,不论曾经,也不谈未来。
她是身不由已的。留在上海或者离开上海,都是为了工作。英杨又何曾不是呢?他们没有资格考虑个人生活,感情是手里的流沙,握紧了留不住,放开了也留不住t。
“对不起。”她艰难说。
这三个字背后所有的意思,英杨都能听得懂,可他充耳不闻,不想懂。
他把纱布缠好,捋起微蓝的衣袖,要处理她手臂的伤口。微蓝飞快按住他的手,说:“我自己来就好。”英杨拨开她,卷起旗袍袖子,那条手臂新伤叠着旧伤,触目惊心。
“可惜夏天也要穿长袖,”英杨喃喃说:“新新百货刚出的夏款,旗袍袖子又短了两寸。”
他停下手,看着微蓝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只有这点遗憾,你明白吗?”微蓝的眉尖蹙了蹙,英杨飞快挪开目光,滚擦着酒精棉签说:“这都是擦伤,很快就好了。”
酒精碰到伤口,刺痛让微蓝缩了缩,英杨微笑道:“不错,还知道痛。魏书记,你是怎么变成魏书记的呢?”
“钱先生救了我。”
“钱羿生?”
微蓝点了点头:“他原本隐藏的很深,也很安全,但为了救我完全暴露了。钱先生用最后的时间把我送到清凉山,说有同志接我回根据地,另外,他把仙子小组的图章留给了我。”
“你是说钱先生已经……”
“所以我恨透了默枫,”微蓝咬牙道:“如果不是他,钱先生不会牺牲!仙子小组也不会陷入绝对失联!从那天起,我知道自己必须活着,我带着两个人的命呢!”
泪光蒙上她的乌眸,可她硬忍着,绝不让泪水流下来。英杨沉默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敢问微蓝在里面受过怎样的折磨,以至于钱先生宁可自我暴露也要救她。
共产党人也是人,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他们不能做太功利的考量,因为共产党的情报机构要有节操。
这些微蓝曾经说过的道理,这时候显得格外残酷。
“钱先生牺牲之后,我被接出清凉山,送到江西根据地。”微蓝木然道:“后来我收到消息,默枫因叛变立功,很快被释放,进了南京中央医院。”
“他没有进军统或中统吗?”
微蓝摇了摇头:“成了普通医生。”
“他要回南京,是和中央医院有关吗?”
英杨不想再勾微蓝伤心,立即转开话题。微蓝皱眉道:“南京沦陷后,中央医院被日本人接收,我不知道他要回去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救他!”
第47章 风急
不只默枫回南京的意图令人迷惑,他怎样联络到江苏省委更令人迷惑。
据微蓝所说,默枫早就叛变了,他被安排在中央医院,没有进入彼时南京政府的情报系统。
一个与组织脱节多年,甚至有过错于组织的人,为什么能得到营救?
眼下英杨见大雪不方便,想要答案只能去问默枫。但是讲到回家见卫清昭,微蓝不配合,她不肯去。
“你太狠心了!”英杨忍不住责备。
“不联系是为了他的安全!”微蓝坚持道:“我们在悬崖上走钢索,万一有闪失,家人就是敌人最好的筹码!不是我狠心,我是为他好!”
英杨知道这话有理,但不是全部道理。要做深锲敌后的钉子,家人反而是最好的掩护。但魏书记不需要,她很快就要离开上海了。
怎么和老爷子交待呢。英杨满怀愁绪,他实在不忍心让卫清昭失望。
天大亮之后,英杨打算去特筹委,摸摸日本人应对福泉山的最新动态。快到中午时,英杨打回电话,说福泉山已经解封了,听说捉到几个劳工顶罪,日本人放松了。
外面平安无事,微蓝简单收拾一下,提着小布包回汇民中学了。
美术课不是学校主课,校长接受到十爷托付很是关照,微蓝在汇民中学也不必坐班。她半天不来没有什么,上午最后一节还未下课,校园里极安静,正午阳光洒下来,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微蓝回到3号房,掏钥匙开门时,瞥见窗台上放着一排六个蜗牛壳。第一个极大,后面的渐次小下去。这是杨波与她约好的暗号。
微蓝看看左右无人,迅速拿起最大的蜗牛壳,闪进了屋里。她反锁上门,用牙签从蜗牛壳里掏出细小的纸条,小心展开。
上面是一串数字,要用密码翻译。
她从书架上抽出商务印刷厂出版的《茶花女》,对着密码破译纸条,内容很简洁:高云被俘,速撤离,老地方见。
微蓝脑子里轰得一响,她猛然起身,放在膝上的《茶花女》滚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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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杨一夜没睡。微蓝回来了,他精神放松了,人就越发的困。熬到十一点实在熬不住,便倒在沙发上打盹。罗鸭头只当他肠胃不适,悄悄带上门出去,让他好好休息。英杨于是眯瞪瞪的逐渐睡去。
就在他渐入黑甜乡时,忽听着有人在耳边唤道:“小少爷!小少爷!你老家来人了!”
英杨一惊醒来,虚眼睛望叫醒他的罗鸭头,奇道:“我老家来人?”
“对啊!从苏州乡下来的,先去了英家,太太和大少爷都不在家,下人又不敢叫他进,因此找到这来了。”
英华杰的确是苏州人,但老宅只剩几个看屋子的,亲戚都迁到上海多少年了,哪里有老家来的?英杨惊疑不定,问:“他长什么样?”
“四五十岁吧,”罗鸭头说:“一头白发,像唱戏的!”
英杨心里忽悠一闪,知道是默枫。他不敢耽搁,忙起身出去,默枫被拦在特筹委的院子外面,见他来了迎上来,叫道:“英少爷!”
因为微蓝身上的伤,英杨很讨厌默枫,见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把他领到路边斥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默枫沉默了一下,嗫嚅道:“小少爷,你答应送我去南京的。”英杨急道:“兰小姐陷在山上你也瞧见了!一来我也没精力送你,二来福泉山出事后严控出上海,你赶在这时候走,是要送死吗?”
“不是我要送死,是时间不等我!”默枫有些激动,握紧拳头说:“去不了南京,我也不会去香港的,去了也白去!”
英杨听他如此威胁,不由冷笑道:“这话你不必同我讲!你愿意去哪里与我并不相干。”
他说罢抽身要走,默枫一把将他捞住,黑着脸道:“你总要听老爷子的话罢?老爷子说了,中午十二点前见不着兰小姐,他要拿那8个人开刀!我是来传话的!”
英杨一惊,也顾不上同他纠缠,返身跑回特筹委,发动汽车往复兴西路去。他一路飚到199号,六爷正用水龙头滋草坪,见到英杨也不见外,大声道:“你来了?老爷子在饭厅等着呢!”
英杨想,怎么又是吃饭。他心里打着鼓,脚不沾地进了饭厅,果然见卫清昭对着一桌菜喝酒。
英杨蹭过去坐下,卫清昭望望他说:“我家兰儿呢?为什么不来见我?”英杨道:“她不肯来。”卫清昭急道:“你是不是哄我的?她是早不在了罢?她若是还在,为什么不肯来见我。”
英杨解释不了,巴巴儿瞅着卫清昭半晌,说:“老爷子,她不听话的!”
“废话!”卫清昭怒道:“她若是肯听话,我为什么要找你带她回来?”
英杨驳不得,只能叹气。他一口气没叹完,忽听着外头脚步声急响,卫清昭变脸色喝斥:“还讲不讲规矩了!”
八卦门的规矩,走路不能有声音,带着风声都算下乘。可他这声喝出来,那脚步声越发响亮了,六爷忽得跃进饭厅,扯嗓子叫唤:“老爷子!兰!兰小姐!回!回来了!”
卫清昭只当听错了,越急越是脑袋里轰轰响,只顾着连珠炮似的问:“你说什么?说什么?”
“我说兰小姐回来了!”六爷欢喜的两手一拍,重复道:“兰小姐回来了!”
卫清照这回听清了,他忽然老了,扶桌沿的手微微抖着,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一口气把六爷这话吹散了。
英杨不能信,早上微蓝说坚决不回来的,他急转脸去看,微蓝已经一步跨了进来。
她起初是坦荡平静的,见了英杨也不吃惊,含着笑对卫清昭说:“爹!”
这个字喊出口,微蓝忽然就哭了,她弯起手肘挡住脸,站在空荡荡的饭厅里,哭得像个孩子。
十年了,卫清昭想。
十年前的光景他还记着呢。那天下午微蓝穿着阴丹士林褂子,黑布裙子,打扮得像个女学生。她站在院子里,冲卫清昭摇着手说:“爹爹,我去买盒香粉,很快就回来。”
一去就是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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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清昭的书房也是中式,一张黄杨木大屏风搁在入门处,书案桌几都是红木的。中式家俱不讲舒服,讲板正,如同做人,要板正就不能求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