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他在沙发前蹲下来,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着熟睡中的微蓝。她散发着难闻的味道,像从臭泥塘爬出来。她的头发很乱,脸上有胡乱的血痕,天热,她把手臂放在薄毯外面,露出被山石剐烂的衣裳。
英杨打开落地台灯,替微蓝检视伤口。手臂上全是伤,手掌被磨得稀烂,伤口很脏,有碎石和泥沙。英杨怕她伤口发炎,又不敢清理伤口,担心弄醒她。
他t守着微蓝踌躇半晌,打算先把裹满淤泥血迹,只能称之为“布片”的衣裳脱掉,至少别让她睡在臭味里。
也许是累极了,也许这间公寓让人安心,微蓝睡得很沉。英杨揭开毯子,抖着手解开辨不出颜色的小褂,先看见一条链子,是他送给微蓝的,底下拴着钥匙。
英杨庆幸送出这份礼物,至少今天派上用场。他把小褂褪下微蓝肩头,猛然间,一个碗底大小的伤疤撞进英杨眼睛。
那是陈年伤,伤疤丑陋狰狞,隔着岁月张牙舞爪。它留在微蓝莹白的肩窝里,显得更加可怖。英杨的心像被人搂了一锤子,不好的感觉潮水似的涌上来。
他把碎得不成形的小褂解开,不由倒吸凉气,跌坐在地板上。
微蓝身上全是伤,泛白的伤疤纵横交错,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英杨从没见过这么美丽又这么丑陋的身体,他不知道微蓝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或者,仅仅如此吗?
英杨忽然厌烦信仰,也厌烦报国。他厌烦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厌烦夏先同描摹的图景中国。这些不切实际的,这些虚无缥缈的,这些如同口号般空洞的,这些要他们付出一切去维系的,真的有意义吗?
英杨滚烫的眼泪滑下来,滴在微蓝身上,他又忙用手指抿去,怕惊醒了她。他从激越的情绪里撤身出来,拉薄毯盖住微蓝,坐在地板上守着她。等她醒了,就带她离开上海罢,也离开中国,无论去世界的哪个角落,不要再回来了!
可英杨很清楚,微蓝绝不会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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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蓝醒来时天没有亮,她适应了很久,才发觉落在眼睫上的是灯光。
她被送回来时精疲力尽,窝进沙发就睡着了,仿佛没有开灯……那灯是谁开的?微蓝猛得坐起,先听见厨房里有轻微的动静,她习惯性伸手摸枪,却发现手掌上缠着纱布,身上又脏又破的小褂也被脱掉了。
她反穿着丝绸睡衣,前襟绣着粉绿淡黄一对彩蝶。它躺在衣柜里时,微蓝以为自己不会用到。
谁给她换了衣裳,是送她回来的人,还是……英杨?
微蓝把反穿的睡衣脱下来重新穿好,揭开毯子赤脚走向厨房。她很快闻到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英杨站在灶台前,在煮一锅粥。
听见动静,他回过脸来,平静的仿佛福泉山救援从未发生过,冲她微然笑道:“醒了?你饿吗?”
微蓝饿了。可她忍耐饥饿向来是高手。
“我很渴,想喝水。”微蓝轻声说。
英杨倒出凉开水给微蓝,看她咕咚咚喝下去。微蓝递还空杯子,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英杨转过脸去看粥,若无其事说:“我只是回来看看,遇见你睡在沙发上。”
“我昨天到这里已经凌晨两点了,现在天还没亮呢,你是半夜回来看看?”
英杨对着咕咕翻滚的粥锅笑了笑,说:“你是怎么回来的?驻屯军封山了,进出上海要严查,有人送你回来对吗?”
微蓝不吭声,是默认,也是拒绝回答。
英杨已经习惯了。从结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这样神秘,时常变幻光芒。他于是说:“粥要熬一会儿,你去洗个澡,我替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微蓝站着不动,好一会儿才问:“你帮我换了衣裳?”英杨说:“是!”微蓝脸色变了变,小心翼翼看了眼英杨。
那一眼让英杨非常难受。里面包含着许多英杨不敢求证也不敢想像的事。
“快去吧。”英杨柔声说:“我给你拿了毛巾,你洗好了粥也好了。”
微蓝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开了。英杨在厨房里,听见她走进洗手间,咔得关上门,很久之后,哗哗的水声传出来。
微蓝从浴室出来,穿着英杨为她准备的白色旗袍。她坐在餐桌前,看着面前的白粥和烤到微黄的面包。英杨将一匙花生酱塌在面包片上,递给微蓝。
“谢谢。”微蓝接过面包,咬了一小口。
“我见到你爹爹了,”英杨开门见山说:“我答应他,要带你去见他!”
微蓝一惊扬起脸:“你怎么知道……”
“没有马乃德,我不知道你是魏青。没有默枫,我也不知道你是卫兰。”英杨苦涩道:“无论什么事总是瞒着我,为什么呢?”
“你也有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要救默枫?”
“这是大雪给我的任务!他说的很清楚,救默枫的事华中局不知道,要我把他救出来直接送到香港!”
“为什么要送去香港?”
“我不知道!我已经给他做好了假身份,也买好了船票,但是劳工船出了事,你又陷在山上,我顾不上送走他!默枫带我去见你爹,他说能安置救下来的八个同志!”
微蓝冰冷一笑:“他还有脸去找我爹爹!”
“默枫与你……究竟是什么事?我听你爹说,默枫原是你家的医生,你参加革命也是受他引领的。”
“他有什么资格引领我?”微蓝冷淡道:“他不过是在欧洲留学,多读了两本书,知道些先锋理论罢了。”
“那么你离家去革命,是他介绍的吗?”
微蓝不吭声了。她不自觉的搓弄面包,扯成一块块的,丢在盘子里。
“粮食宝贵啊兰小姐,”英杨心疼着说:“你有什么话同我讲,不要拿它撒气。”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微蓝丢开面包说:“既然大雪让你救他,你救好了。他什么时候去香港?”
“默枫不肯去香港,他要去南京。”
“他去南京做什么?”微蓝奇道。
“他对我来说就是个代号,你比我了解他罢。”英杨说。
微蓝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谈起往事:“默枫本名姓章,叫章蕴林。他是欧洲回来的医学博士,何问天推荐给我娘看病的。有段时间他每天来我家两次,给我娘打针,每次来都带着时髦杂志,有英文法文的也有德文的,我从没见过外国杂志,就很好奇。”
“他把外国杂志翻成中文念给你听?”
微蓝点点头:“所以我接触到马克思主义,的确通过章蕴林。他不止给我读杂志,也讲旅欧共产主义小组的趣事,那些人蓬勃的朝气很吸引我,我想加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员。”
“后来呢?”
“一年之后,我娘去世了,章蕴林不再来家里。可我们私下联络着,他认识很多学生代表,带着我不停参加聚会。我也加入边缘活动,比如印传单,或者跑跑腿。就这样过了半年,章蕴林忽然说,我通过组织上的初步考察,他问我想留在上海,还是想去大后方。”
“你选择了后者?”
“在上海没有意思,”微蓝道:“我想深入接触组织。在组织安排下,我们被送到皖南,经过三个月的培训,我和章蕴林被分配到南京,从那时候起,他代号默枫。”
英杨静静听着,想起微蓝说过她不去南京的,他隐约猜到事情的走向。
“默枫是医生,他有很好的职业掩护,成为我的上线。到南京后不久,白色恐怖开始了,默枫很快被捕。”
微蓝飞快说到这里,忽然停下了。一缕曙光探头探脑透进窗来,天快亮了。
“他……出卖了你?”英杨悄声问,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微蓝坐在那里,她很努力的克制,但英杨能看出微蓝在发抖。
他想到她身上的伤。
英杨坐到微蓝身边,搂住她说:“好了,我不问了,我们不说了。”微蓝没有动,她保持着石像一样的僵硬,她明明在的,却又像从这房间里飘走了。
英杨有点害怕,把她打横抱进卧室,放在床上。微蓝浑身冰凉,大睁着眼睛,努力看着英杨,可那眼神是散的,像宇宙的黑洞。
英杨最坏的打算,最可怕的猜测都在这眼神里得到证实。他强颜笑道:“这几天太忙,我脑子不够用了,刚刚说帮你弄伤口呢,这又忘了。”
他说着解开她手上的纱布,用棉签沾着生理盐水替她清洗伤口。伤口很脏,嵌着小石子、木刺和草屑。英杨把这些东西挑出来,又用酒精擦拭。应该很疼吧,可微蓝像没有感觉,一动也不动。
英杨叹气说:“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这话刚说完,他嗓子就梗住了,眼泪忽得涌上来,又被他生生逼回去了。
他克制住情绪,接着说下去:“魏书记,也许我只是你路过的风景,可是对我来说,你是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