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人是群居动物,只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群类,才会由衷的愉悦。现在的英杨是孤独的。只是这两天英杨感到了些许不同,微蓝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在他心底深处或左或右的飘移,让他莫名兴奋。
  除了满叔,他终于又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同志了,看得见摸得着,不像立春只是个代号。只是很遗憾,立春的事解决之后,微蓝就会彻底消失,连这个代号都不复存在。想到这一点,英杨未免心绪不佳。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满叔终于打完电话回来了。他刚进门英杨就迎上去,问:“怎么说?”
  “我没有告诉他你要见他,”满叔简短说:“我只说有重要情况,他同意来见我了!”
  英杨很满意满叔的灵活处理。在老火时代留下的谍报员里,满叔是令人信服的。他沉稳自律,始终与大家保持距离,不会与谁肝胆相照,也不会与谁反目成仇。
  “太好了,那我们走吧!”英杨说着要去拿箱子,却被满叔制止了。
  “我们不用走,他到这里来。”
  “他到这里来?”英杨吃惊问。
  “是啊!怎么啦?”
  “不!没什么!想一想他来这里挺好的。”英杨脑子里飞快旋转,问:“他到这里来大约要多久?”
  “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的公开身份,我只见过他这个人。”
  “嗯……他和你见面时都穿什么衣服?”
  “旧式长衫。一年四季都是旧式长衫,戴着眼镜,像个教书先生。”
  像个教书先生。英杨的圈子里没有这样,他认识的教书先生就是微蓝。
  “那好吧。”英杨顺从说:“不用出去也好。”
  “你带枪了吗?”满叔忽然说:“把枪交给我。”
  英杨狐疑着看他,满叔笑道:“你不要误会。三级联络制是上海站现在的规矩,我今天坏了规矩,这是为了工作,但该守的纪律要守。”
  “见立春不能带枪吗?”
  “对。他每次来,我们都要把枪放在院子里,再进屋谈话。”
  英杨越发觉得立春不像自己人。
  “这是为什么?”英杨笑起来:“他怕你暗杀他?”
  “我之前也有过看法。但立春同志说,上海的斗争异常复杂残酷,我们要学会在事实上有战友,在意识上没有战友……我觉得他说的挺有道理。”
  英杨有点明白立春为什么选择满叔做中枢联络人。满叔始终保持理智,只有道理能打动他,人情并不能,他应该很信奉俄国教官的“无感情论”。
  想想也有意思,他们为共同的理想奋斗,却对信仰有不同的理解。英杨前几天看一本英国杂志,上面讲到北极光,说极光是绚烂莫测的,它的颜色丰富到无法形容。
  这才是信仰的真面目吧。
  “你是第二个特别喜欢谈论纪律的人。”英杨由衷说。
  “第一个是谁?”
  英杨说:“是我女朋友,我娘给我找的。她是个老师,同我讲话仿佛在给学生布置作业,一板一眼。”
  “……,英杨啊,你这女朋友是当真的?”
  英杨没懂,奇道:“女朋友嘛当然是真的,做什么要弄个假女朋友?”
  “那你要向组织报告啊,”满叔正色道:“这可是大事,不经批准,这女朋友不好处的!”
  英杨想起来,在根据地短训时听说过这事,特别是搞地下工作,不经批准恋爱会带来隐患。
  满叔看他脸上阴晴不定,晓得女朋友的事八成是真的,不由叹道:“要我说你就不该交女朋友。你那个环境里,能攀扯上的十有八个都是敌对阵营,再扯上感情的事,岂非给自己找不痛快?”
  英杨勉强笑笑:“你说的对,但我娘她,哎……”
  “那么这样,我拿表格来你填一填。等立春来了顺便汇报这事,他若同意了我再给组织上打电报。”满叔说着,转身往楼上走去。
  英杨独自站在客厅里,反手摸摸后腰掖着的枪。这把枪交出去,他该怎么动手呢?微蓝应该在附近,可她怎么进来帮忙?
  满叔很快下来了。他左手拈着一张表格递给英杨,伸出右手说:“枪给我。”
  英杨只好递上枪,同时接过表格说:“如果立春不同意怎么办?”
  “那你就要和她断绝往来,”满叔回答的干脆:“没办法,做我们这行就是这样,不能只想自己,要为同志为战友为组织多想想。”
  英杨梗住了没说话,外面响起敲门声,三长两短。
  “立春来了。”满叔压低声音说:“你在楼上等我,我叫你下来,你再下来。”
  英杨答应,抽身上楼去。他上楼没有进房间,而是攀着楼梯蹲下身子,侧耳倾听。
  楼下的脚步声从院子进了客厅,有人低低问:“什么事这么紧急?”
  英杨皱起眉头,这声音很熟悉,但他想不起是谁。
  紧接着满叔道:“我收到情报,藤原加北后天才到上海,明天的行动需要紧急取消?”
  “哦?你哪来的情报?”立春不紧不忙问。
  “我们的谍报员,代号谷雨,他大哥是藤原加北的校友,亲口说的藤原后天来沪!”
  “谷雨?就是老火推荐的负责人?”
  满叔没有说话。立春哼哼笑两声:“这位的大哥我也知道,是林想奇的学生。这次回来沾了他老师的光,谋到内政部次长,也算挤进和平政府的高层。但是满叔啊,我同你讲过很多次,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在战争状态开展工作,一定要分析到敌人的深层关系!”
  满叔被他的大道理噎住。英杨在楼上听着,深感此时必须微蓝出场,从理论角度给予深层打击。
  “你晓得和平政府和日本人的关系吧?”立春继续发挥:“没有日本人就没有和平政府,所以藤原什么时候来上海,和平政府内政部次长讲了不算,要日本人讲了才算!我的情报是从日本人那里拿来的,你怎么能相信个小少爷呢?”
  “小少爷”这三个字刚说出来,英杨脑袋里咻得打个闪电,立即想起在哪听过这人的声音。他被好奇驱使,探身子往下看,不提防楼板“嘎嗒”一响。
  “谁?谁在上面!”立春立即察觉,脸色刷得变了。
  “没事!没事的!自己人,是自己人!”满叔急忙说。立春压根不听,声色俱厉道:“我们见面不能有第三人在场,这是纪律!”
  满叔还要再解释,立春却迅速抬脚,从袜口拔出枪来指定满叔,说:“别动!”
  满叔大惊:“你的枪不是放在门口了?你带了两把枪!你怎么……”
  “少废话,”立春切齿道:“你把我诓到这里来,是安的什么心?”
  满叔毫无防备,不要说枪,手边连个水果刀也没有,只得举起双手,耐下性子说:“立春同志,请你听我解释!”立春哪里肯听,他枪指满叔慢慢向客厅外退去。忽听有人在楼梯上说:“任经理,你t昨晚还让我带大哥去海风俱乐部放松放松,今天怎么就这样凶呢?”
  海风俱乐部的任经理,上海情报科的负责人立春,听到这话向楼梯看去。英杨依旧是小少爷模样,双手抄着裤兜,潇潇洒洒浑不在意的溜达下来,笑嘻嘻看着任经理。
  任经理一改西装革履,穿着长衫,戴着眼镜,丝毫没海风俱乐部的精明洋派,但蓄了小胡子的滚圆白胖脸还是像日本翻译官,非常像。
  “任经理,原来您是真爱国,失敬,失敬。”英杨半真半假的揶揄。
  然而立春不吃这一套,他收起任经理职业性的笑容,板着面孔说:“原来是小少爷。不过在这里见面,就不要耍少爷威风了。我现在不是伺候你的任经理,是你的上级!”
  “当然,您当然是我的上级,立春同志。”英杨依旧嬉笑道:“我只是看见您觉得很亲切,真没想到尊敬的立春同志是我的旧友。”
  “我是你的旧友?”立春冷笑道:“那你也太容易交朋友了。”
  “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我的情报都靠朋友搞来的。”英杨笑咪咪说:“比如今天,正要向你汇报藤原来沪的时间。”
  “我已经同满叔说过,你大哥讲的话不能作数。藤原是日本人,他什么时候来上海只有日本人说了才算!”
  “就是日本人说的呀!是特高课的浅间三白亲口说的!”
  “浅间课长?”立春皱眉道:“他怎么可能告诉你?”
  英杨微然一笑:“您真敬重浅间三白,叫他浅间课长,特筹委上下都叫他枕头阿三呢。”
  立春冷笑道:“我在海风俱乐部是待客的,当然要小心口头!难道对着客人叫枕头阿三?”
  “您说的有道理。”英杨并不深究,转身去开箱子。立春立即低吼道:“站住!你有什么事站在那里讲!不许动!”
  英杨回过身,皱紧眉头说:“立春同志!你怎么能掏枪呢?我们是同志,是战友,你怎么能拿着枪讲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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