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那行吧,我们这就走。”英杨合上箱子,掏出一把黄铜钥匙递给微蓝:“这是公寓的钥匙,有需要你可以过来。”
“我没有需要,”微蓝背着手躲开:“这项任务完成之后,我们就不要来往了。”
她没换衣服,还穿着早上的绿条子夹旗袍,那绿影子微微荡漾,像窗外摇曳不止的夹竹桃。
“那也等任务完成再还给我!”
英杨不由分说把钥匙塞在她背在身后的手里,转身开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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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丰乐里的路上,英杨仍然在琢磨录音从何而来。他认为有两种可能,一是落红公馆有自己人,二是杜佑中身边有自己人。
相比之下,第一种不大靠谱。想到惠珍珍软糯糯我见犹怜的模样,还有那一个个油头粉面的服务生……英杨不能想像在这里有他的同志。
那么就是杜佑中身边有自己人,是谁呢?
骆正风绝无可能。英杨太了解骆正风,两个成语可以精准形容:贪生怕死,爱财如命。纪可诚也不像,那马屁精实在是一言难尽,剩下来就是陈末和汤又江。
俄国教官说过,没有证据时要靠直觉。凭着直觉,汤又江不会是自己人,但陈末难讲。不知道为什么,英杨见陈末第一眼,就觉着他身上有“根据地的味道”。
而且陈末是电讯科科长,组织窃听,拿到录音带,甚至借出机器,陈末都可以轻易做到。给落红公馆安装窃听设备是机密事,杜佑中视陈末为亲信,说不准就是安排他去办的……
推测在想当然的基础上一环连着一环,很轻易的通关了。但英杨偏偏又不相信了,干他们这行是这样的,看着顺理成章的,往往不能成立。
车到了丰乐里。英杨停好车,直等到微蓝搭乘的黄包车过来,又看着她给妥了车钱,这才下车拿箱子往里走。路过一间成衣铺,英杨刻意看看橱窗,看到微蓝不紧不慢跟在身后。
这算是英杨第一次主动找满叔。之前总是满叔先联系他,不经召唤英杨不会踏进丰乐里,除非的是紧急情况。
不打招呼就跑来,英杨有点担心满叔不在家。好在他敲门之后,满叔很快在院子里问:“谁呀?”
“是我啊满叔!我从南京回来了,三婶托我给你带几块呢料子做衣裳!”
满叔开门让英杨进来,掩了门就问:“你怎么来了?”
“紧急情况。”英杨低低说:“进去说。”
他们进了堂屋,英杨把箱子搁在饭桌上,问:“明天的伏击时间定了吗?”
“还没有,立春让我晚上七点听消息。咦?你跑过来为这件事吗?那总要先打个电话吧?”
“不是这事。”英杨严肃说:“我收到消息,藤原加北来沪是5月20日,不是明天。”
满叔怔了怔,像是没听懂英杨在说什么。
“藤原明天来上海是假消息!我们要立即取消行动,以防打草惊蛇!”
英杨再次重申要点,满叔猛然反应过来,皱眉问:“你的消息可靠吗?”
“当然可靠!藤原加北是我大哥在日本留学时的校友,他这次来上海要见我大哥,时间就定在20号晚上!”
“那有没有可能,藤原是19号到上海,但20号见你大哥?”
“不可能!他们说的很清楚,藤原20号上午到上海!”
“他们是谁呀?”
英杨拍了拍箱子:“特高课课长浅间三白,还有英柏洲!这里是他们说话时的录音!你如果不信,可以听听。”
他说着打开箱子,露出录音机。满叔吓了一吓:“你从哪弄到这东西?”
英杨伸手指在唇边比个嘘,说:“借的。”
说罢了他就按下播放键,沙沙的走带声让满叔咽下了追问。英杨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当英柏州开始说日语时,满叔喃喃道:“这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英杨啪得关上录音:“他们在讨论藤原来沪的时间,因为事涉机密,所以用日语。”
“我听不懂日语,”满叔抱怨道:“我听不懂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快三点了,”英杨看了看手表:“今晚就要发布行动指令,我们必须抓紧时间。我提议把录音给立春听,让他来决定是否终止行动。”
第10章 立春
听说英杨要见立春,满叔明显犹豫了。
“我知道三级联络制是规矩,可现在是紧急情况!”英杨急切道:“就算你懂日语能听通,你也做不了主,你也要向他汇报!”
“我向他汇报是正常的,但你不能见他!”
“我不见他,这机器你会用吗?就算你会用,这录音是从哪来的,里头的人在哪里讲的这段话,你能说清楚吗?”
“你告诉我,我再转告立春就行了呀!”
“万一立春要问其中的细节呢,问些你我现在都想不到的问题!你又答不出,又要来找我,这一来一回的多么耽搁时间呀!”
满叔默然不语。英杨说的也有道理,这件事既涉及明天的行动,也涉及能否成功刺杀藤原,是件大事。藤原20日到沪的情报是英杨提供的,由他代为转述会丢失很多细节,而细节是下决心做判断的根据。
但是,三级联络制是上海情报科的制度,破坏它立春肯定要生气。满叔是原上海站的老党员了,他深知落实制度对于保护组织的重要。
是事急从权,还是坚持原则,满叔一时没了主意。英杨看他举棋不定,便扣着手表说:“时间不多了,你快些拿个主意!”
“按照规矩……”满叔犹犹豫豫说出这几个字,英杨立即打断了,做出十分紧急的样子:“事急马行田,几十条人命在这里,不要再讲规矩了。”
满叔不以为然:“哪有几十条人命?就算提前行动了,也未必会牺牲这样大!”
英杨道:“明天的行动不取消有两样坏处,一是有可能失去刺杀藤原的最佳时机,再等下次不知猴年马月。二是有行动就有伤亡,有行动就有暴露的风险,明知是无用功还要去做,万一牵连广泛你能负责任吗?”
“我没有说不取消!我是没权力取消行动!”满叔沉着脸说:“这事要立春下决心!”
“所以请你带我去见立春!难道你不相信我?你怕我出卖立春吗?”
满叔盯着英杨,目光灼亮:“我们共事多少年了?”
“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
“你知道吧,老火在的时候十分赏识你。”
满叔忽然岔到往事上,英杨只能安静听着。
“他生前曾给组织打过报告,说如果自己牺牲了,请求由你主持上海站的工作。”
英杨怔了怔,他知道老火对他好,却不知道曾受如此重托。
“你该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满叔叹口气自问自答:“立春来上海赴任,约见我讲了这件事。但他没有采纳老火的建议,他同我讲,阶级属性决定立场,你不可靠。”
英杨的心忽悠一沉。他不是首次听到这种说法,老火在时他经常为少爷身份受到攻t击,但作为负责人的立春也这样说,很让英杨心寒。
好在,立春变节了,英杨不必在意他的看法。
“我想你听到会不高兴,”满叔抱歉说:“所以从没同你讲过。我现在讲出来只是想问你,如果我带着你去见立春,你觉得效果会好吗?”
简短的沉默后,英杨正色道:“这事必须我去。就像你说的,我们不对任何个人负责,只对组织负责。我要见立春是为组织负责!他个人怎样看待我并不重要!”
听到这句话,满叔的眼神明亮起来,他像是找到了某种支撑,迅速有力的说:“好,我让你去见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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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立春之前,满叔要去打个电话,让英杨等在家里。满叔家就有电话,英杨好奇他为什么要出去打,满叔说立春交待过,他们联系只能用公用电话,而且要经常换地点。
英杨想,神秘的立春把工作重心都放在自保上。
他来上海有三个月了,上海情报科没有一次集中,更谈不上理论学习。战时地下党组织有十六字方针:隐蔽精干、长期潜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因此不搞“形式主义”顺理成章,只是英杨总觉得不自在。
伏龙芝受训四年,回上海工作三年多,将近八年的时光里,英杨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根据地受训。
只有三个月的短训,枯燥的理论课,轮流读报纸,讨论思想心得,学着出板报,跟着战士喂猪种菜生产自救……可英杨那段时间是真正开心,成天傻乐,合不拢嘴似的。
他待在空荡荡的弄堂房子里,透过岁月烟尘回望短训时的自己,衣着朴素,笑容也是朴素的,那是一种抽干灵魂的愉悦,无可替代的纯粹干净。
这种根据地的味道,一旦经历过就会刻印骨髓。所以英杨觉得陈末有“根据地的味道”。
回上海之后,英杨只能在老火每个月偷摸搞集中学习时,能体会到这种愉悦。老火牺牲之后,英杨再也没有这样的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