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邢幡想了想,松开陈羽芒的下巴,将他藏进衣服里的胳膊掏出来,托着手腕,推起袖子。
  手腕有一道浅色的指痕,是新的,才留下不久的痕迹。
  再往上,手臂内侧还有两到三处点状凸起。和下巴上的疤形状类似。
  “先生。上高架吗。还是过桥去岛上。”
  邢幡放下陈羽芒的袖子,不再触碰他,放陈羽芒安静地熟睡着。
  邢幡说:“西苑。”
  “您要回家是吗?好的。”司机不再出声打扰,没有上高架也没有过越江大桥,他在这条车道选择直行,于下一个路口打起掉头的左转向灯。
  邢幡没再说什么。只是发现陈羽芒开始发抖。于是他将车内的温度,再调高了些。
  第14章 14. 做吧,不做吗?
  陈羽芒不记得上一次发烧是在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五年前,他醒来的时候发现其他人都已经走了,他手腕上还挂着绑缚的绳子,另一端在床头,空调开到了十六度,身上半裹着湿淋淋的被子,像层沙冰。
  即便这样,也只是低烧,他回去之后喝了两天水就好了,没吃什么药。
  虽然没几个人信,但其实他身体很好。从小饮食的营养配比是有人计算着来的,许翎从不母乳喂养,陈羽芒出生起就有一个为他量身定制的食谱。营养,油脂,蛋白质。为了脱敏,糖果可乐油炸食品也是能吃到一些的。
  基础打得太好,所以这些年无论怎么折腾,他的健康情况都很难崩毁。二十六岁是代谢的巅峰时期,前一夜烟酒遗留的毒素不会在肝肾里留存超过五天,三十个小时不睡觉心脏依旧能有力地搏动,咚咚地垂打着耳膜以及胸膛。
  陈羽芒不担心会猝死,也没那么想活到五六十岁。
  陈悟之倒台后他沦落底层,当时因为找不到邢幡而心灰意冷,却从未迷茫过。他所遭受的一切都伤不及心灵。
  陈羽芒不觉得自己是被陈悟之牵连,他前半生富有得不知什么叫做物欲,因为只有溺水的人才会觉得空气可贵,他想要什么都能拥有。既然惠及子女,那么承担其带来的灾祸报应,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不觉得痛苦。
  重感冒让陈羽芒开始鼻塞,渐渐闻不到邢幡的味道了。他感觉自己身体腾空而起,像一块被布裹起来的年糕,做这事的人太不熟练了,以为裹紧了不漏风就可以,但实际上陈羽芒被捂得很难受,他被弄醒了,从衣服里伸出手来,扯住了邢幡的领口,“客人。”
  他一上车就睡了,没有和邢幡说自己住在哪里,好像默认了随便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都行。
  邢幡说,“好像无论是谁把你带走都可以。”
  陈羽芒说:“本来就是谁把我带走都可以。”
  “既然这样,为什么拒绝我的邀请?”
  “因为那是另外的价格,而且我本来就不想和你出去吃晚餐。”陈羽芒移开目光,他很不自在,不想被邢幡抱着,想从邢幡身上下来,“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外勤,客人你捡到坏的了,放我下去。”
  邢幡说:“是你自愿上了我的车呀。”
  陈羽芒说:“你说送我回去没说把我带回你家。”
  “别动了。”
  陈羽芒一怔,松开了抓着邢幡领口的手。
  西苑,是邢幡在远郊的私宅。
  十年前还在鑫城的时候,邢幡就住在这里。陈羽芒只来过一次,唯一的一次。这也是他见邢幡最后一面的地方。
  第二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陈悟之下令:严禁陈羽芒再与邢幡有任何接触。他铁了心要把得了神经病的、疯疯癫癫的儿子送到国外去。那年时局很差,白星工业与婴洲造船高层决裂,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外忧就算了,陈羽芒这个内患更是不得消停,陈羽芒被关在家里,陈悟之怕他发疯,给家里家外上了一堆装备:精神科的医生,装模作样举着枪的武警安保。防儿子就像防特务一样幽默。但陈悟之不愧是目光远见的人,即便守得这么严,陈羽芒还是跑出去了。
  那天天气不好,干冷,外面下了雪,陈羽芒穿着睡衣从楼上跳下去,挂到针松上被树叶一路刮了下来,季潘宁的车在后亭接应,这大概也是她青春期为朋友做得最不计后果的一件事了。陈羽芒在车上就开始发烧,季潘宁驾照刚拿满一周,急骋在路上,一边紧张,一边又觉得刺激,她开玩笑说,“很幸运嘛,你居然没有哮喘。”
  她继续笑话:“富贵病那么多,偏偏你是脑子有问题。”
  西苑是私密的社点,远离市区交通非常不方便,是过周末或聚宴的地方,富人大多数会在这里有房产,但绝对不会在这里常住。这里的房子一栋一栋之间距离非常远,十分空旷,看不到海。季潘宁放下他就离开了,她只能做到这一步。陈羽芒被大铁门拦在庭院外面,脸颊滚烫,呼出热气,眼前模糊,他给邢幡打电话说他要晕倒了,问邢幡在哪里,让邢幡给他开门。
  可惜邢幡不在家,等他回来的时候陈羽芒已经蜷在墙角没有意识了,他的皮肤冷到融不开飘落的雪,雪花在陈羽芒的头发上衣服上堆积了薄薄的一层。如果放着不管,可能会埋成一个小雪堆,等开春的时候就静悄悄地化在那里,谁都捡不到。
  邢幡没有立刻将他捡起来,而是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陈羽芒呼吸开始粗重,脸被烧的红彤彤,再放着不管,再好的身体也会得肺炎。他的体温在不断流失,如果拖延治疗,说不定会死掉。
  邢幡还是将他抱起来了,就像以前那样。溺爱与疼惜是别有用心的附带品,但不代表那是假的。
  邢幡并没有预测到会是这种令人尴尬的后果。计划按照他的预想稳步推进,每一个关键点都如他算计那样,会出现什么后果,会如何转折,什么时候登场什么时候收场,一切都那么顺利,顺利得有些不应该。好在结局是他想象中的结局。
  可陈羽芒不是他想象中的陈羽芒。
  邢幡抱醒了昏迷的陈羽芒。穿着睡衣,躺在雪里……这孩子的身体素质是真的很不错。陈羽芒迷迷糊糊地回过神来,罕有的高烧体验,他这辈子能经历几次?陈羽芒冷得要死,难受得要死,一见到邢幡眼睛就红了,挣扎着伸手抱住邢幡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脖子那边哭得很安静。而邢幡也同样抱紧了他,眉心紧蹙,他看见陈羽芒身上有束缚带留下的痕迹,他开始心疼陈羽芒,担心这副身体扛不住病热,邢幡吻着陈羽芒的额头,眉骨,眼角和鼻梁。很温柔,很温暖。
  在这样细密的吻里,陈羽芒也意识到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的。也同样意识到,邢幡给予他的亲密关系,从未建立在情与性之间。邢幡在隔绝性缘地去怜爱他。邢幡是真的不会留下他了。
  “你不要放我离开可以吗,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一定会留下的。我在国内读书会有更高的成就,我什么都能做到最好。你告诉陈悟之,他没资格管束我,也不能控制我的一生。我不会娶妻生子,我不会把自己的一辈子付诸给白星,不会他一样,做个满脑子只有财权利益的机器。”
  邢幡联系了陈悟之,让他派人来将陈羽芒接走。
  直到医疗把陈羽芒再一次捆起来塞进救护车里,高烧不止的陈羽芒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他对邢幡说:
  我恨这里的一切,恨现在的生活,我恨所有人,唯独你。你能不能把我带走呢?
  那一瞬间,邢幡还以为陈羽芒什么都知道。直到陈羽芒被按着打入镇定剂与退烧针,他终于委屈地当着别人面哭了,哭着说爸爸再也不让我见你了,邢幡才放下心来,他的怀疑是错觉,陈羽芒什么都不知道。
  那天陈羽芒从笼子里逃跑了,去见邢幡,最后的结局是被羞愧愤怒的陈悟之带走。那是陈羽芒过得很糟的一天,是邢幡日常生活的一段插曲。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未曾见过面。
  陈羽芒是真的,好久好久没有发过烧了。
  十年后再一次来西苑,陈羽芒被邢幡以关心为由抱进了家里,陈羽芒撒谎说:“我以前生病,也是这样被人抱回家去的。”说罢又觉得羞耻,他看了看四周,“客人,这是你的卧室吗?”
  “是我的卧室。”邢幡将陈羽芒放进被子里,照顾起来意外的十分顺手,他对陈羽芒说,“你病成这样,没办法放着不管。我没有骗你,我是想送你回家的,可是上车之后你就睡着了。”
  陈羽芒说:“不是想和我上床吗?”
  邢幡说:“不是。”
  陈羽芒说:“和我上床也没关系的。”
  邢幡摘了手套,摸了摸他的额头,问,“是吗?”
  这会儿即便邢幡掌心温度高,对比额头也温凉起来了,抚在皮肤上很舒服,陈羽芒垂下眼,“喜欢我的人很多啊。”
  邢幡的语气变得温柔,“是吗。”
  “你问我我一定会拒绝你的,但就算真的做了,也没什么,”陈羽芒昏昏欲睡,“我又不会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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