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冯初猛地抬头,入目是群臣们麻乱的眼神。
  他们看着冯初,充斥着谄媚、疑心、忌惮。
  而在这些群臣之后,帷幕之中,她仿佛看见冯芷君的笑容似有还无,唇边眼角带着悲悯。
  是的,她悲悯地看着自己血脉交融的侄女,悲悯地看着要反扑她的拓跋聿。
  好似云冈石窟中的佛像,悲悯地看着深陷人世苦海当中的人们。
  【作者有话说】
  [吃瓜]虽然加九锡(音同赐)这个是作者自己写的,但作者其实也觉得离谱。
  毕竟历史上桓温馋这个馋哭了,不惜当殿诬告皇后绿了皇帝,皇帝生育能力有问题,皇帝孩子都不是皇帝的
  (什么微臣要告发皇后秽乱后宫罪不容诛[合十])
  第75章 走火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同朝为官,如共乘一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这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哀家给她备下的贺礼,可送到她府上了?”
  冯芷君信手挑灯花,闻妙观推门而入,问道。
  “回陛下,送到了......只是......”
  妙观眼神闪躲,亦觉着无奈。
  冯芷君参破了拓跋聿与冯初二人之间的情谊,而所谓贺礼,却是一个个精挑细选的女子。
  大张旗鼓,送至冯初府上。
  天晓得妙观带着人送至冯初府上时,冯初自回平城后本就阴郁的面容更加阴沉了。
  是个人都瞧得出她压抑着怒气送走妙观。
  先是群臣请命,将冯初抬到近乎天有二主的地步,再是大张旗鼓地往她府上送女人,毁她清誉不说,还离间她与拓跋聿。
  甚至她往后与拓跋聿私下相见,都得忖度一二。
  “情......哼,”冯芷君拨弄手中的白菩提子,悠然讥笑,“利也好,情也罢,蛛儿结网似得,落在这朝中每一个人身上,可哪一次,情能胜过利呢?”
  “君王的情谊,可是会害死人的。”
  冯芷君自掖庭一步步爬上皇后的位置,又一步步夺权、掌权,见惯了多少夫妻反目,兄弟阋墙,父子相戕。
  拓跋聿和冯初所谓的情谊,在她这样一手离间以后,渐行渐远几乎是定局。
  哪个皇帝不会疑心权势滔天,身加九锡的外戚异姓王?
  哪个皇帝能容忍自己心爱的女人后院会不清不楚?
  哪对有情人又能长久地忍受止于礼,相望不相触?
  更何况,皇帝,从来都可以做天下最自私的人。她被她那皇帝夫君选出掖庭后,最庆幸的便是太子已定。
  子贵母死,爱你,所以让你的儿子做太子,爱你,所以赐死你,爱你,却在拓跋祖制和外戚干政的威胁面前,选择无动于衷。
  多自私的爱。
  “陛下......”
  妙观侍奉了冯芷君近四十年,伴她左右,对她的野心心知肚明,从前她都不会对冯芷君的决定生出一分一毫的异议。
  现如今......她却有些怕了。
  脑海中倏地冒出四个字:
  走火入魔。
  “小娘子到底是自幼同您亲厚......”
  妙观不懂,从前那个纵是野心勃勃,却也深明大义的冯芷君究竟哪儿去了呢?
  为什么要一次次,将冯初逼得心煎火燎......
  “你觉得哀家对冯初太狠了是么?”冯芷君敏锐地察觉到妙观的未尽之语。
  妙观下拜,嗫喏不敢答。
  “狠么?她将冯家上下人命荣辱悉数压在拓跋聿身上,不狠么?”
  “哀家......其实已经......”冯芷君话说到一半,顿觉怅然,堪堪止住,“......哀家不甘心啊......”
  平城,慕容蓟府邸。
  铜炭盆烧得正旺,屋内暖意熏得人眼朦胧。
  底下的婢女将烤好的羔羊腿上的肉片入盘中,又呈上一巴掌大的小铜炉,揭开以后是酱色的缹茄子。
  “平城眼下时兴的菜式,你尝尝?”
  杜知格挂冠辞官,却未曾离开平城。
  她在等慕容蓟归来。
  “这般费心做甚,我对吃食又不甚挑嘴......”
  箸子掐住酱色的茄子,未料得它软烂,小半块顺着银子打的箸子落下,搅乱了炉上的白雾氤氲,葱香酱香伴着这一抖散得更浓了。
  杜知格面带笑意地瞧着慕容蓟,待看见她露出虎牙后才接话道:
  “我哪里费什么心,不过是搜罗了做法,底下庖厨费神。”
  慕容蓟尝了几口,就瞧见眼前人笑容舒朗,只是眼眸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晦涩。
  慕容蓟的笑容淡了下来,她恍然明白了,杜知格为何今日会来她府上。
  她懂的,她一直都懂的。
  她只是、只是舍不得。
  有些无措地拎起酒壶,又放下,又拿起,酒液在铜高脚杯的上空晃荡,替它的主人诉说着心慌。
  名震天下的大将军,也会有兵荒马乱的一天么?
  “蓟娘。”
  杜知格的手搭握在了她捏着酒壶的手上,温凉的触感有如丝绦。
  山中的云岚,也会有滞涩的时候么?
  “我、我来吧。”
  浅色的酒水滑入二人杯底,杜知格轻举杯盏,“蓟娘,这杯酒,可愿作我俩合卺?”
  慕容蓟并无犹疑,举杯同饮。
  二人放下杯盏时,眼眶蓦然双双泛红。
  慕容蓟拦住她继续倒酒的手,自己接过了酒壶,这一次,她没有手抖。
  “杜娘。”慕容蓟举杯,声音滞涩地发着颤,“饮了这杯酒,还......还是要走么?”
  她太了解杜知格了,就如同杜知格了解她一般。
  杜知*格志在山野,志在走遍九州山川,平城的宫墙城郭太高,禁锢着她喘不过气来。
  杜知格轻笑,“那你呢?你愿舍了这身荣华,舍了大将军的高位,同我走么?”
  自是不能的。
  慕容蓟垂下头来,须臾抬起杯盏,仰头,一饮而尽。
  她们是知己,是爱人,但是注定殊途。
  她如何放得下?她一介白身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中间磋磨多少,又得了冯初多少恩遇提拔。
  不论是为己还是为人,都断没有如此草率归隐的道理。
  杯中再度呈满了酒水,浅色的酒水昏昏然倒映着她们的面容,慕容蓟盯着杯中酒水,半晌,只问道:
  “......何时归?”
  她困不住山岚的云雾清风,也不能凭一己之私,将她私有。
  “许......三五年吧。”
  杜知格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年月,“你不必等我。”
  她知晓那样对慕容蓟,不甚公平。
  她知道自己决定追随着山川,离开庙堂的那一刻起,就极大可能会失去慕容蓟。
  “我等。”
  慕容蓟斩钉截铁,“我等。”
  “三年、五年、十年,我都等。”
  “我会战功赫赫,我会名满天下,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忘了,不会找不到我了......”
  “我等你。”
  “你知道么,我们那一晚......我令人埋了一坛酒,就在庭中。”
  “等你归来,我们再共饮。”
  翠绿的眼眸中满是赤诚。
  真是个傻子,为什么要下一个不知下落,不知归期的约呢?
  泪珠‘啪嗒’砸在桌案上,杜知格恍然自己与她,皆是泪流满面。
  自诩无牵挂的人,平生第一次有了牵挂。
  “好。”
  ......
  “将姑母送来的人,统统打发到庄子上去。”
  冯初坐在堂前,苦支前额,说这话时有气无力,像是极力地在隐忍什么。
  冯芷君此举可谓是大喇喇地将她钟意女子一事昭告天下,今后她同陛下情笃,难免会冠上‘以色侍君’的名头,陛下对她好些,也会被以为是‘邀宠媚上’的小人和‘识人不明’的昏君。
  肋骨又泛痛了......
  冯初虚弱地倒在榻上,长眉敛起,脑子里一团浆糊。
  京兆王、加九锡......
  姑母当真是手段老辣啊......
  “殿下,该用药了。”
  柏儿心疼地将药盏呈至冯初面前,都是在宫闱院墙里头长大,人精似的人物,谁又比谁驽钝呢?
  冯初冒着虚汗,艰难地咽下苦涩的药汁。
  药盏饮毕,柏儿欲开口劝慰,她摆摆手,遣走了所有人。
  世上如何有两全之法?
  冯初疲惫地躺在榻上,药劲催得她眼皮子越来越沉,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手掌无意识地描摹到衣裳上的一处不平,银饰硬物隔着衣裙长裳,贴在手心。
  那是她的掌上珊瑚。
  血比朱砂艳,泪作帛上书。
  拓跋聿身着寝衣,小心翼翼地自枕下抽出她压着的锦袋,细细拆开,抽出,映入眼帘的就是熟悉的字迹。
  蘸着血,带着狂,沾着尘,碾着泪。
  她入洛州刺史官邸的第一日,就瞧见了冯初案上的绝笔血书,字字句句,都带着英杰末路的悲壮与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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