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冯初轻吻她指尖,“不疼,陛下勿忧心。”
胡说,她还是能感受到她掌心濡湿。
冯初克制地吻了吻拓跋聿的额头,倒在一旁,将她拥入怀中,哄她安歇。
骤然情天欲海皆散,拓跋聿窝在她怀中。
她忖应是伤口疼,又要替她揉,再度被人按了手,“陛下......休要乱动。”
“臣......不疼。”
拓跋聿越发摸不透她心思了,话竟是直喇喇地问出了口,“既不疼,为何......为何不继续了?”
冯初呼吸一窒,叫她问得耳热,将人搂得更紧了,啐她道:
“眼下是在二兄的府邸上,怎好乱来?陛下是想叫臣做被小娘子暗呵无使尨也吠的浪子么?!”
这话说得过于直白,拓跋聿本欲缩藏起来,外头的灯火幽微,透着床帐隙间照在身前人的脖颈处。
白皙的肌肤在这种情形下都能瞧出红来。
阿耆尼,在害羞......
拓跋聿兀地起了几分勇气,环住她的腰身,唇贴着她的脖颈,时而吸吮舔舐,断断续续地将话给说全了:
“阿耆尼......不愿做浪子......那何时才愿感我帨兮呢?”
冯初恼羞成怒,挑了她的下巴,‘威胁’道,“陛下若再胡言乱语,臣便去外头小榻上歇了。”
拓跋聿笑得灵动,轻啄了她两下,不再闹她,锦被下的手指与她紧紧交扣。
“阿耆尼......”
她喃喃道。
“嗯?”
羞恼也好情欲也罢,通通烟消云散,只觉得外头风喧嚣,雪落大了,不知明早又要压断几根枝桠。
“阿耆尼。”她又唤她,仿佛永不生厌。
“嗯。”
冯初吻她发间,一如从前。
苦海同船,无边沧浪,又有何妨?
积了一夜的雪自檐角滑落,‘啪’地一声,溅在檐下青砖上。
北风吹了一夜,好容易融了片刻的雪叫风一吹又冻成了冰,间错不一,挂在瓦当上,凝得不算干净,连成一片,模糊了瓦当的莲纹。
府中的仆役取了凿子,棉絮堆叠的袄子将人束得臃肿,一个个如胖茄子似的守在屋角的排雨沟附近准备凿冰,只碍于怕扰了主家歇息,故而迟迟未动,相互撑靠着栏杆补眠。
扫雪的僮仆却不敢怠慢,取了蜀黍杆做成的笤帚,将道上的积雪清扫开,簌簌之声,轻柔和缓。
拓跋聿迷蒙着睁眼,耳畔响起绵柔的呼吸声,外头的灯烛全燃尽了,里间黑黢黢的,只案上的博山炉还在吐着微弱的青烟。
她不由升起一股怠懒,只盼着这闲时长些,再长些,让她的阿耆尼,能够睡得安稳些。
她太累了。
拓跋聿抬眼,便能轻易地瞧见她眼下青黑。
她自然知晓这双凤眸亮起的时候有多耀眼,有多明亮,足以让人忽略掉她身上消瘦,骨中病痛。
冯初睡得浅,外头扫雪的声音一近,也就醒了,甫一睁眼,便见到拓跋聿满眼心疼。
“陛下醒得早,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拓跋聿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是好还是不好?
冯初好笑,柔肠万千,化作一吻,“且去洗漱。”
“陛下头发生的真好。”
冯初拿着篦子替她篦头,发自内心地由衷感慨。
这话她从前同她说过不少次,还记得拓跋聿春心萌动之初,冯初还送过发钗给她。
是只玛瑙梨花样式,她还记得,只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情,一直收在盒中,不曾戴过了。
“......李拂音在时,每每替我梳头盘发,总会提起母妃,说......她也生了这样一头乌发。”
冯初愀然,她没见过李昭仪,也曾从宫人口中只言片语拼凑过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个极为温柔和顺的女子。
若是她在,拓跋聿当会少吃许多苦头。
她心底到底是觉得自己也好、冯家也罢,是亏欠着拓跋聿的。
尽管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论真情、论亏欠,着实是一件天真到可笑的事情。
“阿耆尼......”拓跋聿牵过她的手,她察觉到冯初的失神,倒是她一时失语了......
“阿耶、阿娘的事情,我无意怪罪于你。”
“你来得太早、太巧,满满当当占了我人生那么多年光景......”拓跋聿扣着她的手,“我确乎是爱着你的。”
李昭仪过早的离世,在她的脑海中不过浮光掠影,拓跋弭不远不近,总归带着‘君父’的威严,敬有余,亲不足。
至始至终,她有的,不过冯初愈酿愈真的情谊。
她不愿用这些驳杂的恨意,再去伤害这难得的情谊。
也不愿为了所谓的爱恨,要将大魏江山,翻天覆地。
“......”
她怎会是豺狼......她分明是上天赐给她的珍物。
“......阿耆尼......怎么......怎得还哭了?”
拓跋聿透过铜镜瞧见身后人泪眼阑珊,泪珠顺着她光洁的脸庞打在拓跋聿衣颈处。
拓跋聿焦急地站起身,慌乱地学着冯初给她拭泪时的动作,“莫哭、莫哭,是我失言,往后我再不──说了......”
陡然被冯初紧紧拥住,她鲜少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当初拓跋聿对她百般为难时不曾有、被萧泽逼到命悬一线时不曾有,年幼时被冯芷君下令扔进幽暗的佛堂时不曾有。
唯有现在。
冯初将她脆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拓跋聿面前,在她胸前啜泣。
拓跋聿伸手抱住她。
前尘旧怨,早该过去了,往后余生,同生共死,你不可欺朕,再不可欺朕。
我......真的很怕有朝一日,在这世上,最后一个愿意爱我的人,都弥散不见。
......
胡马长嘶风吼,甲胄喑鸣雪狂。
墨色的大氅被吹得凌乱,拓跋聿还是坚持冒雪而行。
“家父率军征讨淮岱班师回朝,走的便是这条道。”
哪一年的风雪比今岁大了不少,风刀霜剑,割磨着冯初的身心。
旌旗蔽空,层层叠叠后是冻得发黑的人们,他们的眼神无论过多少年,都会透过旗杆长槊,落在她的周身。
“重走此路,阿耆尼心境与当时相同否?”
这本是废话,时移世易,有谁会一成不变的呢?
太行飞雪,落在拓跋聿眼角眉梢,黑马颠簸,她的上身却挺得笔直,没人会认为她是个英武的皇帝──
她的身形便是放在寻常女子中都显得瘦削柔弱。
但同样也没人会质疑她的坚韧。
冯初听慕容蓟同她谈起过拓跋聿星夜兼程至上党军中的果断,亦听闻她执意亲自前往巩县时的坚决。
谁能想到这个柔柔弱弱模样的皇帝,能在一群将士劝阻时力排众议,说出‘危难如斯,岂有君主畏缩,任由将士浴血之理?’
冯初想得出神,全然忘了拓跋聿同她说了什么。
“阿耆尼?”
“陛下恕罪,臣走神了。”冯初歉然,顿了片刻,她接上了话,“是,也不是。”
“从前臣以为,自己是神子托生,苍天之下,众生芸芸,臣该渡人。”
“而后却觉得自己何其托大,何其傲慢。”
她再权势滔天,再殚精竭虑,天下还是会有人饿死,还是会有人冻毙在这一场大雪之中,还是有数不胜数趴在这片土地上敲骨吸髓的人。
包括她。
“那现如今呢?”
“现如今?”冯初极目眺望,平城城墙在官道的尽头拔地而起,斗拱飞檐,层叠如峦。
冯初轻轻吐出四个字,沉重地坠在风中:
“初心难改。”
太皇太后的仪仗露出了苗头,文武百官在风雪之中静默地伫立,冯芷君的身旁站立着垂头的拓跋琅。
今日的风太大了。
大得不知有多少人被迫迷了眼。
旌旗在身前身后呼啦啦地作响,大军行进的马蹄声和甲胄碰撞都叫它给盖了过去。
“微臣叩见陛下,陛下福绥安康,万年无期──”
拓跋聿骑在骏马上,平视着辇中的冯芷君。
身旁一阵马镫当卢叮当,冯初下了马,朝太皇太后拜道:“臣洛州刺史冯初,见过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福绥安康。”
风雪呼啸,连带着冯芷君的声音都变得飘渺了起来:“阿耆尼戍守洛阳,可谓是大功一件啊......”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刘仁诲之子刘固滑跪于拓跋聿马前,抬手上表,“臣等联名请陛下,加京兆郡公予王爵,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拓跋聿攥紧了手中缰绳,恨不得瞧出他脸上被风刮的红是他如往常整日饮酒留下的,好让刘仁诲那老头子将他关家里严加教养!
“臣等,请陛下恩准,以安天下,以慰庶民──”
下跪之人乌泱泱一片,阴云一般,压在冯初肩头,压在拓跋聿胸口,逼着她去风口浪尖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