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蛇鼠一窝。”
  冯初的笑容淡了些,顺着她的话道,“是,蛇鼠一窝。”
  “我救你,是因为我与高严有仇。”她撒了谎,波澜不惊,“你若是愿意,便尽管将受的委屈说上来,我也好给你讨个公道。”
  柳娘的愤怒并非冲她来的,冯初心知肚明。
  十春秋,八易手,连年战事无活口,南北暌违久。
  在南北相争最前沿的百姓们,无疑是最为心酸的存在,而在这些地方驻守的州郡长官,能顾及军国大事已然不易,谁又能安下心来治理民生?
  南地汉人‘无为而治’,北地鲜卑捞得丧心病狂。
  在柳娘这种日日受人欺辱的白身眼里,骂当权者蛇鼠一窝才是正常的。
  冯初索性也不再怀柔,就谎称有仇,以一种更为能让柳娘理解的方式,前来帮她。
  “......事成之后......大人能再帮妾身一件事么?”
  柳娘眸子黯淡,眼中干涩,有如被抽干了精气神。
  “你说。”
  “我要剃发,去做姑子。”
  冯初怔愕,且抛开寺里头一些腌臜事,她还有孩子在婆家,陈老妪更肯独身一人上洛阳寻她,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去做姑子呢?
  “......你家中人......”冯初试探着问她。
  “大人不要再劝了......”柳娘紧抿唇角,酸胀眼眶,“若......若有家中人来寻,便说我已死了。”
  “若大人不依,妾身也只好、只好血溅......”
  “欸──”
  冯初拉了拉她的被角,无奈又愤懑,“你先好生修养,之后的事情......到了那时你还不改念头,那也依你就是。”
  ......
  故事俗套而荒诞。
  替夫鸣冤的妇女被官场上的恶人威逼利诱,强骗了身子,也换不得清白。
  冯初将她救了出来,索性将名节一股脑地扔碎在地上,将自己满身满心的疤痕剖在道貌岸然之人的面前,以期昭昭。
  她的生命那么炽烈,可惜的是昙花一现居然是在冰凉的公堂上。
  州郡内掌管刑狱的官员被大批地拉下马,恰奉拓跋聿之命赶到的小吏总算快马到了洛阳。
  冯初这才算在洛阳站稳了脚跟。
  冬去春来,洛阳的春,复苏得较平城早上许多,坚冰初融。
  春日改元,年号朔鼎。
  冯初在大氅下塞罩着暖炉,肋骨又开始在这时节泛疼。
  初来时她得时时刻刻作一番铁血模样,以立威敛权,现下只需暗中将钉子一颗颗查出来,寻时间拔了,不必再强撑。
  拓跋聿不厌其烦地叮咛她好生养着,甚至令宫中太医奔袭千里,就为了来洛阳给她瞧伤。
  陛下的书信写得沉稳而别扭,乍一看不过是对臣下的关怀,可熟知她行文习惯的冯初,总能在字里行间中窥探到她那些在意而不好言说的端倪。
  暖炉在肋间滚了滚,想好了措辞,蘸墨欲回,门外听得柏儿通传柳娘来了。
  她当然知晓她为何而来。
  气色已然好全了的妇人朝她行礼,开口拜别:
  “冯大人,这些日子,多谢冯大人照拂。妾身感佩,无以为报,唯有日后青灯前,替大人祷祝。”
  她仍是要走。
  冯初幽幽叹气,搁了笔,“我曾言,柳娘子待事情尘埃落定,是走是留,都由柳娘子做主。”
  “只是这佛前,未必得超脱,红尘,也未必是真苦海。”冯初轻诉道,“你为何不信这世上......依旧有人在意你呢?”
  “郡公亦是女子,难道不懂么?”柳娘苦笑,摇了摇头。
  冯初被噎了这下,无奈轻叹,“那......我便祝柳娘子,修得正果罢。”
  她懂,她理解。
  撼山易,撼人心难。
  她回去,就算是家中维护,又哪里堵得了悠悠之口?哪怕是留在冯初府中,都未见得定能落个清净。
  正如多年前北海王说的那样,她冯初就是将后院塞满小倌,太后将宫内围满伶人,文人史官顶天了暗地编排几句浪荡,无人真敢在她们面前放肆评判。
  但对于柳娘而言,她没有反抗的力气,或者说,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反抗了。
  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强求不得。
  “......寺里是清静地......但倘若有所烦难,只管遣信来,无需客气。”冯初笑得温和,“权当......我报答柳娘替我铲除政敌之劳。”
  此是笑语,柳娘却还是酸了眼眶,嘴唇颤抖:“......大人......您、您......”
  冯初搁了暖炉,绕过案几,行至她身前,搭住她双臂,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时候不早了,去吧。”
  她失落在明媚的春光后。
  屏风后,陈老妪拖着年迈的身躯,蹒跚停步在冯初身后,拐杖和嘴唇都在不受控地颤抖。
  艰苦抉择的世道里,自由意志是奢侈品。
  第61章 三会
  ◎佛前孔雀要杀人◎
  魏国朔鼎元年,南地秋收毕。
  齐国太子亲率艨艟数千,横渡大江,北上伐魏。
  “君侯您小心些──”
  “怕什么!”
  战船固然不至颠簸,可这时节,江上风大,谁不是生怕一不小心失足自船上落下去。
  萧泽却反其道而行之,登临船头。
  他太清楚了,北伐看起来气势汹汹,然而这些军士哪还有当年刘裕在时的豪气。
  如此颓丧,焉能胜魏?
  唯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横笛,横吹《关山月》,军中乐师见状,纷纷鼓角和之。
  一曲毕,群情激。
  萧泽登临船头,长鞭指江:“今朝渡江,乃为收复失地,北入汉关,西取陇头,岂能怏怏戚戚?!”
  语罢,击楫而歌。
  年轻有为的君侯霎时间成了麾下将士们的主心骨,万分激昂,歌罢潮头慨而慷。
  短短三月,萧泽所率军众势如破竹,孤军深入,连克诸城,兵锋直抵虎牢关。
  洛阳危矣。
  ......
  平城,广平王府。
  厅里几个中年男子席地而坐,面前都摆着大块的炙肉,各自抽出自己佩着的短刀,割肉蘸盐,举止粗豪。
  “洛阳那边高严不知出了什么毛病,来信都是含糊其辞,一问就是一切无恙,冯初改制又不见得停,莫不是......洛州已经全都落在冯初手里了?”
  赫连归往嘴里塞了一口肉,就着酒水囫囵咽下去,含糊不清,“眼下南地又不知道发得什么风,怎么就选了这么个时候出兵呢?”
  南地北伐,朝堂中多少眼睛盯着那一片地方,原本还想去探问一二,现在也只好偃旗息鼓。
  拓跋宪没有多说话,状似不将赫连归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笑着切着盘中肉。
  赫连归迟迟不见他回应,已然有些急了:“殿下,您倒是说句话啊,咱们这──”
  咚!
  话音未落,拓跋宪端起案上金杯,哐当一声,反着闷砸在桌案面上,琥珀色的酒水顺着杯口蜿蜒浸润在案上的波斯毯上,霎时间染暗了一片。
  浅色的眼瞳虎视眈眈地望着赫连归,里头的决绝叫人心惊。
  这下轮到赫连归怔住了。
  “殿、殿下?”
  他们筹谋这般久,几度犹疑,而今定下不过倾杯之刻,为免过于草率。
  “明日朝会,你便去请河南道行军大元帅之职。”
  拓跋宪抚着唇边胡须,盘算道:“倘若冯初真得了消息,传给了宫里,那太皇太后再如何胆大,也断不敢将如此重要的职位交给你。”
  但大敌当前,冯芷君也腾不出手来处理他们,正好乘着平城空虚,杀她个措手不及!
  “......倘若......没传给宫里呢?”
  赫连归难以置信拓跋宪的大胆,他确实够行军大元帅资格,可这难保不出差错。
  “那就正好让冯家那小娘皮死在齐军手里!刀枪无眼,她冯芷君总不至于这点道理都不懂吧?”
  拓跋宪换了个酒盏,“......她不让本王好过,本王也不让她好过!”
  拓跋弭在时,拓跋宪确实是没什么野心的,宗亲贵胄,骄奢淫逸,皇位对他而言实在算不得什么有吸引力的东西。
  然而这女人,居然动着鲜卑改制的念头,在朝中得说汉话,用汉字,还让他们与汉人通婚!
  从前反抗激烈的人已经被她除得一干二净,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小要好的宗室子弟成为刀下亡魂。
  故而他后来收买人心,纠集党羽,在朝中周旋,就是为的有朝一日为他们报仇。
  至于国将不国,百姓流离......那又如何!
  只要能让冯芷君死,管他洪水滔天!
  ......
  月已西垂。
  今夜是紫乌替拓跋聿守夜,她是个警敏之人,已是夜半,寝殿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她留了心,蹑手蹑脚朝屏风后走去。
  拓跋聿有些怕黑,历来会在床头明一盏灯。
  不知何时,拓跋聿坐起了身子,正靠在榻前盯着铜灯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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