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身子被吓得打了个颤。
“你都不恨吗?你不恨吗?”李拂音不知道在质问谁,“凭什么,凭什么你要被攥在皇帝和太后手里!”
胡夫人惶恐且懵。
李拂音是皇帝跟前的人,按理来说不该视自己和孩儿为小皇帝的绊脚石么?而今这话里话外,听起来倒是对太后和圣上怨恨颇深?
“我、我......”
啪——
五指分明的掌印甩在胡夫人脸上,当即一阵天旋地转。
“贱!真贱!”
她的脸上像是装了座平城的市集,开满了铺子,喜怒哀嗔一股脑儿地冒了出来,“他就那么重要?哈?命都愿意给!?”
“你到底是为什么活着的呢?”
“生了、生了又如何,又能如何!”李拂音痴痴地笑着,从袖袋里抽出一件孩童穿的小衣,灯火中慢慢展开,旧色的鸳鸯在上面成双成对。
一会儿变得格外温柔:“好看么?”
又骤然变得凶狠:“还不是到头归来丧,反认贼人作耶娘。”
小衣抛在胡夫人怀中,盖在她孩儿的脸上,她方才如梦初醒般,大叫着扯开小衣,背对着李拂音,试图护好孩儿,歇斯底里哭喊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女人的呜咽如泣如诉,引来了外头走远了的宫人们。
太皇太后只下令幽禁,可没打算出人命呐!
急匆匆闯进了门,胡夫人在榻上声嘶力竭,李拂音一脸淡漠,疑惑地望着闯进来的宫人,“她平日里,也这般模样么?”
谁会在意一个在宫城内处境尴尬的先帝后妃呢。
“夫人平日里,就爱唱些我们听不懂的歌儿......”
“她!她要害我!”胡夫人嘶喊道,“她要害我啊!”
“呵,荒谬。”李拂音冷嗤,背过身去,眼前尽是无措的宫人,顿了顿,倏而回首道,“害你的,是我么?”
原本指着李拂音的手凝在半空,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般,半个字也答不出来。
宫人们面面相觑,宫内发疯的妃妾他们见过,皇帝跟前伺候的人忽然癫狂的他们是一个也没见过。
本着大事化小,几人好声好气地请出了李拂音,心照不宣地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好大的雨啊。
李拂音仰面。
万千雨丝,是谁的泪?天公啊,你也会哭么?你在为谁而哭呢?
情意和人心到底怎样才能变,又到底怎样才能不变?
“君侯,饮些药吧。”
“不......不用。”冯初牵强地笑笑,额间冷汗涔涔,“喝了又有什么用,之后下雨该怎么样还会怎么样。不喝反倒还少些苦楚。”
“牖外的银杏叶生得真好,等雨落完了,你拾些来,做花笺。”
到底是变了好,还是不变好?
“四娘......到了那边,你别怪我,好不好?”
......
“城内前些日子闹虏疮,现下如何了?”
批阅完的奏疏搁置在一旁,冯芷君阖眼缓解在灯下批阅奏折的酸痛。
“回陛下,早已止住了。染疮的人并不多,悉数得以安置。”
“说来,他倒也做了些好事。”
拓跋弭推行官医,不论是公是私,冯芷君其实是不以为然的。
整个大魏遍采草药,寻名医,集中给百姓救护。
听起来大功一件,陛下仁德,但实际试行下去便会发现难如登天。
拓跋弭自己也心知肚明,拓跋允前往六镇更重要的是为安边民,而非推行官医。
随后政策夭折,不了了之,也是情理之中。
但雁过留痕,即便最后没能国境之内推行官医,却也留下了许多医倌。
是以此次平城发虏疮,并未波及许多人,很快得以遏制。
“善。”
均田制试行在即,冯芷君最担忧的便是突如其来的灾殃导致政策迟滞。
她睁眼,看向一直在屏风前学习律例的拓跋聿,凤眼微挑,招手唤妙观近前。
“哀家倒没注意......陛下是何时对律例有兴趣了?”
“似是......似是自京兆侯入宫献策起。”
妙观语气甚至小心:“是否要......”
“几本书而已,由着她去。”冯芷君不打算在这上面为难,“另外──”
信手自案上取出几本奏疏,妙观定睛瞧去,大抵都是同均田有关的,当中不少光瞧奏疏上写着的人名都能瞧出褒贬。
“你把这些拿给陛下看,让她三日内写本策论出来。”
冯芷君顿了顿,“不许去问阿耆尼。”
“诺。”
妙观端着数本奏疏朝拓跋聿走去,案上的饮子不知何时已经凉了,冯芷君也不唤人,沁凉的饮子落到胃底,激得她的困倦一扫而空。
她另拿起一本红底奏疏,明秀端方的小楷带着生气。
臣雍州刺史冯初谨奏:臣闻,国为民纲......泾渭汤汤,哺民百万,今乞伏丹江......
冯芷君皱了皱眉,朱笔书下几个字,合上,不再看它。
“陛下。”
拓跋聿书读得入心,被妙观一出声儿,身子骨忍不住颤动。
眼见吓着了拓跋聿,妙观连忙请罪,拓跋聿拦住,“罢了,是朕太浸在书里了。是太后有何吩咐?”
妙观颔首,将几本奏疏呈上拓跋聿的案前,重复了冯芷君的话,特地加重了那句:“太后特地嘱咐您,不可询问京兆侯。”
阿耆尼。
‘京兆侯’三个字传到耳中时,拓跋聿的心就狠狠一抽,呼吸微乱,“诺,朕知晓了。”
妙观告退,拓跋聿望着这案面上十来本奏疏,惊疑不定。
丝绢织造的奏疏封面在灯火下泛起暗纹,拓跋聿伸出手,细细摩挲。
这会是……她担起这个国度的第一步么?
天花与爱,人皆难逃。
冷,好冷。
她听见自己的牙关无法克制般地上下碰撞。
地龙在烧、炭火也在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暖不起来呢?
她颤巍巍地抱起孩子,婴儿滚烫的身躯比炭火更热。
“来人──快来人呐──”
夜色静静流淌在平城的每一寸土地,飞檐斗拱,绵延如山,熏香如云,哪处佛寺又传来了几声钟鸣。
“陛下,宫中胡夫人......和小皇子,染了虏疮。”
佛堂前,冯芷君阖上的双眸赫然睁开,质问般的目光打在妙观身上,“此话,当真?”
“太医令瞧过了,小皇子和胡夫人身上都起了疹子,错不了。”
妙观停了片刻,紧接着道,“婢子已经派人封锁宫苑严加看管,除了日常问诊的太医,无人能进出。”
“嗯。”冯芷君重新阖上了眼,“让太医竭力救治......”
“......”妙观欲言又止,她不太拿得准是否要将方才接到的事给上奏了。
冯芷君没有察觉到她的犹疑,心中的疑窦自然而然催使她发问:“你......有没有查探到别的消息?”
虏疮在平城郭外开始发的,陆续有几十人染上,由于救治及时,城内都尚且未能肆虐,何况紫宫呢?
而且,还恰好是胡夫人。
“婢子......婢子.......”妙观吞吞吐吐,冯芷君心下一沉,目如刀割:
“你真查到什么了?说!”
事已至此,妙观不敢怠慢,近身上前,在冯芷君耳边说了几句话,起身,“婢子担心此事会与京兆侯有关,故......”
“阿耆尼要是昏头成这模样,哀家看人未免太走眼了些。”白菩提子自双手合十中放下,冯初做不出这么蠢的事。
“是.......”
冯初做不出,在这事情当中,唯一勉强能够获利的,便只剩下拓跋聿了。
可是,她这又怎么算是获利了呢?
倘胡夫人与小皇子归西,好不容易能让大臣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法理又将重新拉入眼前,她又何所图?
“去,带皇帝到佛堂来。”冯芷君沉吟片刻,很快下了决定,“胡夫人和小皇子一日未能尘埃落定,她便在这为胡夫人和小皇子祈福一日。”
“暂不要将虏疮的事情宣扬出去,只说小皇子病重,陛下身为手足,不忍幼弟受难,”
“诺。”
“宣阿耆尼入宫,将事情告诉她。”
“诺。”
雕花木榻前,冯初倚着一侧的床柱,身上还披着件貉子皮内衬的朱殷色圆领袍,炭火在她足畔悠悠燃着,时不时热气灼疼了皮肤,她便微微离远些,等觉着凉了才又凑近些。
她许多日子里公文不到二更天是看不完的,汉人臣子咬文嚼字,鲜卑出身的一水鲜卑语密密麻麻,怎么看怎么脑袋疼。
柏儿的步伐她太过熟悉,手上的公文又翻了一页,“就这本了,且稍等我——”
“君侯,宫中传了口谕。”话音未落,就见柏儿神色紧张,打断道:“太皇太后急召您入宫。”
冯初柳眉颦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