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哎……”
  心事千江水,分付长吁短叹。
  “大人是在为胡夫人之事烦闷么?”柏儿给她再倒上一盏栀子水,这些日子冯初面上不显,栀子水一盅接着一盅。
  “胡夫人?哦……她啊……”
  冯初这才想起宫里还有个胡夫人,她是个可怜人,冯初并不想为难她,自作主张在她生产当日在宫内佛堂放了一把火。
  顺理成章,太皇太后大怒,以为此子不吉,母子二人幽居冷宫,变相给囚禁了起来。
  既堵住了朝臣们的口,也免了她身陷风波。
  “倒不是为了她……”冯初慢慢说着,玉盏抵在唇边,久久不见她饮下。
  柏儿忧心不已,她跟在冯初身边多年,眼前的冯初就似被掏干净的空壳子,投身公文,条理清晰,实则魂不守舍、苦苦强撑!
  “小娘子。”
  嗯?
  许久没听过她这样唤自己,冯初抬眼,眼眸中的疲惫一览无余。
  “婢子僭越,自知不配与大人交心,然大人苦闷,总该寻个地方发泄发泄吧!”
  已经,这般明显了么?
  冯初回过神来,忙扶起柏儿,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说的什么话,若不是柏儿,我哪儿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批阅公文?”
  “许是……许是我这些时日太累了罢。”
  冯初温和地勾唇,“让柏儿为我劳神了。”
  “大人……”
  “柏儿说的,我会记下的。”柏儿分明什么也不晓得,也没叮嘱什么,这话温雅有余,却无一句落在实处。
  “帮我备马罢,”冯初抬手搭在她肩上,珊瑚手钏斑驳,刺得她又迅速收回,用宽大的袖袍将其掩下。
  “等日头落些,我去趟郭外。”
  皇翼寺的五级浮屠上遍饰铜铎,风往北吹,音送紫宫。
  她跪于蒲团,渴求一场暴雨,最好一口气裹挟南地五千里江河湖泊的蒸腾水汽,浩浩荡荡刮到平城,倾盆而下,将目之所及的宫阙楼阁、往来人们都冲刷斑驳,水墨交融。
  她与她都化成丹青翰墨,这样才能换得她们片刻相贴。
  她与她,那么近,那么远。
  奈何平城少雨,铜铎无言。
  “陛下,时辰到了。”
  “好。”
  金身塑像缄默,也是她唯一寄托妄想的地方,离开这佛堂,她就要学着如何做一个帝王,一个令冯初满意的,帝王。
  “这衣裳有些老气了。”李拂音替她换上袍服,石青色的衣衫贴在拓跋聿的肌肤上,衬托得有些苍白,“太皇太后......不喜。”
  “那便另外换件吧。”
  拓跋聿对于妆容打扮的心早已偃旗息鼓,帝王本就不该有太多喜好,而她想要的,也难以得到。
  李拂音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寻了件浅朱色的袍服替她换上,扣上腰间带钩时,李拂音淡淡地说了句,“陛下与李昭仪,真像。”
  随着年岁增长,她也渐渐晓得了自己的生母不是离开宫中,大魏子贵母死,她应当是在自己册封为太女的时候,被父皇赐死了罢。
  阿娘离开她太早,这些年也都是冯初和李拂音替她操劳一切,悲恸心酸,在经年的时光中也不过是化为心间烟波。
  不去细瞧、不能细瞧,日子如常。
  不过李拂音身为她阿娘的婢女,甚少在她面前提及阿娘,今日突然说起阿娘,拓跋聿有些诧异。
  “我阿娘......我与她长得很像么?”
  像啊,太像了,不光和你阿娘像,也和那个高坐皇位的帝王像。
  “陛下同昭仪,眉眼最相似,”李拂音的目光缱绻而疏离,拓跋聿有些抓不住,“......陛下,笑起来时,有昭仪七分神韵。”
  她靠着这七分神韵,撑到现在。
  四娘......
  她真的好累,撑不下去了。
  “是么......朕已经,记不太清阿娘的容貌了。”
  拓跋聿语气怅然,低头无心一言,殊不知扯断了谁最后一根绳索,“朕,对不起阿娘......更对不起阿耆尼。”
  李拂音清晰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摩擦声。
  “陛下,就这么看重冯家的小娘子?”
  她的音色压得很沉,奈何沉溺在情孽纷扰的小皇帝哪里察觉得到身边人的异样。
  “是朕对不住她,朕若是没起那些心思,她便不会被朕绊住,束手束脚。”拓跋聿掩面,不想给旁人看见她失态,即便此人是日日侍候的李拂音。
  “朕,一国之主,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还拿着自己幼稚懵懂的感情,一次次失控,一次次朝她施压。
  “阿耆尼是天下顶好的人儿,她心怀天下,怎么会瞧得上我呢?”
  ......
  “陛下心下装的是九州万方,他不将我挂在心上,也是应当的。”彼时李昭仪抚摸着自己日益隆起的小腹,“纵使来日生下的孩儿被立为皇嗣,要我的命,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
  好一个心甘情愿!好一个理所应当!
  李拂音缓缓抬首,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帝王,半晌,仰头,对上了堂前佛像漆画的双眸。
  她不需要佛陀普渡。
  第42章 天花三章
  ◎休即未能休◎
  “待会儿恐怕会落雨。”
  有关试行均田的准备在八月结了尾,总算没有在平城市集装疯卖儍敲锣打鼓的王公勋贵同她找不痛快,朝堂上参她的奏疏也少了不少。
  冯初总算能稍稍忙中偷闲,喘上一口气,在府上设宴,邀了门人心腹,安静听些丝竹管弦。
  “嗯?”杜知格望了望天,中秋的天,瓦蓝无云,哪来的雨。
  “杜郎似是不信?”公务暂歇的冯初也起了玩性,“不若打个赌?”
  “好啊,什么彩头。”杜知格笑着应道。
  “若我胜了,杜郎自罚三杯,并......吟诗一首。”冯初眉眼流转,落在慕容蓟身上,指尖轻叩案面,“以‘翠虎’为题。”
  慕容蓟险些叫酒水呛了,自脖颈至耳尖,通红发燥。
  又听得身旁人道,“那倘若是我胜过君侯呢?能否同君侯索一物什?”
  “杜郎想要什么?”
  冯初知她要打趣慕容蓟,话顺得很快。
  “臣想借慕容将军的两口刀,观摩几日。”
  “杜大人,您要慕容将军的刀观摩,怎地寻起君侯要?”
  时下风气松放,冯初门下门人都瞧出杜知格同慕容蓟之间暧昧不明,也纷纷打趣起哄。
  “哎......”杜知格故作为难,言笑晏晏向慕容,“这不是慕容二郎宝贝的紧,在下怕说不动她的心头好么?”
  “......”慕容蓟被她说的面红耳赤,一个劲地埋头饮酒,如此窘态,引得众人大笑。
  雨,真的落了。
  杜知格笑着应了自罚三杯的话,却说诗还未想好,不该此时吟。
  冯初摆摆手,本就是随性之语,由着她去了。
  “不过君侯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世上,哪有什么未卜先知。”
  冯初含笑不说破,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轻轻擦揉肋骨。
  秋日里还有这么大的雨,不寻常。
  “南风起,吹白沙。遥望鲁国何嵯峨,千岁骷髅生齿牙。”
  秋雨打铜花,宫殿檐角下的铃儿丁零当啷,伴着母亲喑哑的童谣萦绕在幽深的宫室,灯烛几盏,枯照枝丫,帷帐重重,没骨掩肤。
  婴儿含着阿娘的乳首,看不见她的枯瘦。
  “拂音娘子,您怎么来了。”
  嘲哳如鬼的歌谣戛然而止,胡夫人惊弓之鸟般抱着孩儿往身后的榻上瑟缩,双眸赤红,嘴唇惨白,发着抖。
  “太皇太后托我来看看,天气转凉,胡夫人这儿缺了什么。”
  “陛下心善。”
  “这有些酒水,你们先去歇着吧,里头有我。”
  “这——好吧,拂音娘子早些出来。”
  脚步远去,木门擦过门槛,发出的声儿似狱中恶鬼索魂。
  帷帐翻动如云,胡夫人抱着皇子,整个身子都蜷缩贴在墙边。
  “这么黑,不多点几盏灯?”
  微弱的烛光亮在她榻边,面前的女人清瘦唇薄,没多少表情。
  身为母亲的直觉告诉她,来者不善。
  胡夫人瑟缩,不肯说话,倔强地盯着,以为这般便能给孩儿屏障。
  “你方才在哼什么?南风?白沙?”李拂音坐在她的床榻前,伸手抚向还在吃着奶水的婴孩。
  啪!
  伸到一半,被眼前人狠狠拍开。
  “呵,”李拂音冷嗤,擦着被拍疼的手,“可惜啊,太皇太后不是贾南风,大魏朝堂掀不起八王之乱,否则我也很想瞧瞧拓跋家的皇帝青衣行酒。”
  胡夫人呆怔地望着眼前的女人,怀抱的孩儿哭了都没有意识到。
  “蠢女人。”
  什么?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李拂音一把薅住了衣领口,揪到面前,对上李拂音深邃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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