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太后,方才说了什么?”妙观隐约听见太后似乎念了什么,不过声音太轻,在嘈杂的营帐内着实听不清。
  冯芷君摇摇头,她今日也有些过饮,挑起白菩提子,醉眼朦胧间闪着清光,哑着声儿:“哀家在想,如何让这火,再旺些。呵.......”
  ......
  “公无渡河!公竞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拓跋弭醉意正酣,指着天上明月唱起荒腔走板的调,唱着唱着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淌下泪来:“哈哈哈哈——”
  侍从们都离着几丈远,不敢上前,也不敢离开。
  “怎么?你们都不敢过来?”拓跋弭早就将营帐中‘不许人跟’的话抛到九霄云外,步伐飘虚,踩到石头砾,猛地一个趔趄。
  侍从们连忙近前,他又大喝:
  “别过来——”
  “别过来。”拓跋弭指着这些侍从,怪异的笑在他脸上停驻,“朕知道的,朕都知道,你们觉得朕、朕、唔呕、无用——”
  “朕是、是无用,朕......”
  拓跋弭垂头,继而大笑,“饮鸩止渴啊......”
  “朕饮鸩止渴,你们,也在饮鸩止渴,太后——也在饮鸩止渴!哈哈哈哈,世上,焉有不死之人,焉有,不亡之国!”
  “陛下,您醉的很了,小的扶您下去歇息吧。”
  眼见着拓跋弭的胡话越说越没谱,胆大的侍从不敢再放任他再说下去,这要落到太后耳中,他们这些下人可落不到什么好。
  “滚——”
  拓跋弭粗暴地将前来搀扶的侍从推搡在泥地中,“一年三百六十日,朕难道不能放纵一回吗?!朕是大鲜卑山的男儿!是昌意的后代!朕才是大魏的国主!大魏是拓跋鲜卑的大魏!是朕祖祖辈辈一刀一枪自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不是这些汉羊的大魏!”
  众人肝胆俱颤,跪伏下地。
  “陛下喝得醉了,妾身带陛下去解酒罢。”
  香风盈盈,环住拓跋弭的臂弯,他懵懂迷惘地转过身:“......四、四娘?”
  第30章 饮鸩
  月弯弯,朗照平城白登山。
  李拂音在听闻男人嘴边的那句‘四娘’时,古井无波的眼眸中骤现震动,而后被更为复杂的情感吞噬。
  她没有回应,只重复了一遍:“陛下醉了,妾身扶陛下回去歇息吧。”
  “四娘、四娘......”拓跋弭滚烫的手包裹住李拂音,她恨不得当即抽出,但还是忍住了,“朕对不住你、朕对不住你......”
  “你不要怨朕、好不好.......”
  “我们的女儿,她现在是大魏的皇储......不要怨朕,不要怨朕......”
  魏国皇储的母亲,向来是‘该死’的,李昭仪,死得其所。
  李拂音望着流露出可怜态势的拓跋弭,轻笑了一声,指尖覆上他的眉眼,如同她无数次看到过的那般,温婉。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浅笑,让拓跋弭跌跌撞撞的身子倚在自己身上,支撑住摇摇欲坠的他,“陛下,妾身带您回帐。”
  他本就醉的不轻,发了一通‘不忿’后,头痛欲裂,也就倚着李拂音,朝着休憩的营帐走去。
  二人一人脚步轻浮,一人脚步笃定。
  ‘妾身怎敢怨恨陛下?’
  李拂音望着大帐前跃动着的火苗,四娘胆小温婉,她当然不会怨恨拓跋弭。
  在她死后的这些年里,李拂音一直追随着她的影子,躲在陈年记忆当中,苟且营营。她通身的气派活得越来越像是拓跋聿的亲阿娘,连醉酒后的拓跋弭都分不清。
  但无论怎么活,无论怎么念,李拂音还是李拂音,不是被太后赐死后跪谢哭泣的李昭仪,不是至死都不敢怨拓跋弭的李四娘。
  她有滔天怨,覆海恨,绵绵无绝,赛昆仑雪。
  “陛下且歇着,妾身为陛下送些醒酒的汤药来。”
  拓跋弭靠在一旁的软榻上,吐不出几个字。
  细密的粉末被衣袖掩盖溶在碗盏中,被端至拓跋弭的唇边,“陛下,且饮些水,妾身唤人给您熬醒酒的汤药去。”
  他含糊地应了两声,就着她的手饮下半盏,软倒在榻上,用仅存的半点意识扯住她的衣襟,“四娘,不要走,好不......”
  话还未说完,就断在了嘴边,取而代之的是极为疲惫的呼吸。
  李拂音抿唇,捏住衣裙一角,自他手中愤然扯出,睥睨着这位酣睡的帝王。
  碗盏中的清水淋在榻前,掐着碗盏的人笑得凉薄。
  这天下,谁人不是在饮鸩止渴?
  “嘶——”
  翌日晨,拓跋弭自榻上悠悠转醒,再多的汤药也难得缓解他宿醉的痛楚,昏胀的脑袋依稀告诉着他昨夜遇见了一位故人。
  是谁呢......
  拓跋弭迷蒙中发现自己怀中鼓鼓囊囊,似是有什么东西,踟蹰着向那摸去,抓出一枚绣工精细的荷包,两只白鸟在上栖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他初遇李昭仪时候,他为她吟诵的!这绣工——也是四娘的手艺!
  拓跋弭的心蓦然狂跳起来,莫非昨夜,当真是李昭仪回魂了?
  他攥着荷包,当中不属于草木、香料的沙沙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拆开后露出半张楮纸,上书十六字:妾身所怨,一人而已,陛下勉励,自有助者。
  勉励.......
  拓跋弭的眼眸凝在这二字之上,此前拓跋允劝过他许多回,然而他一直悬而未决。
  太后的手段太高明,总是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总是让他感觉得以转圜,可以容忍。
  自己其实一直在被太后牵着鼻子走。
  纸条在他手中揉捏成团,他不能再妥协了。
  “阿耆尼这是要去哪儿?”
  拓跋聿昨晚拉着冯初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的话,她以为将冯初说困倦了,便能让冯初同儿时一般与她同榻而眠。
  却不曾想熬不过冯初,自己给自己讲睡了过去。
  今早上刚醒,就见着冯初身着白马杏衫,携弓挽刀,打马自营帐口过。
  “阿兄邀臣今日一同狩猎。”她的笑还是叫人如沐春风,照理来说,不该觉得是在疏远的。
  拓跋聿抿唇,她脑海中浮现起昨夜冯初在身旁安静听她说些轱辘话时平静的眸子,也是像今日这般,叫人惴惴。
  小殿下半天没有动静,冯初正准备策马告辞,倏然听得:“阿耆尼可否带上孤?”
  冯初怔了一瞬,妥当到让人心慌烦乱,“殿下昨日不曾休息好,贸然上马,臣怕殿下出事。”
  “殿下还是待在营帐中,等着——”冯初咽下想说的‘臣归’,因觉着怪异,改口道:“等着晌午的炙肉便是。”
  “可是——”
  “殿下,阿兄已经等臣许久了,不好再耽搁。”冯初行礼,止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臣告退。”
  欸——
  她无意识地向前两步,冯初没有搭理她,叱马扬鞭,黄尘荡,挡住了拓跋聿想说的所有话。
  冯初......不对劲。
  拓跋聿失落地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颓唐心凉。
  “殿下,外面风大,回帐内暖暖吧?”
  “拂音......你有没有觉着,阿耆尼,今日心绪怏怏。”
  冯初哪里是心绪不好。
  李拂音垂眸,“殿下多虑了,妾身瞧见今日冯大人与其兄长说话时,兴致勃勃。”
  怪了......
  她就是觉着冯初不高兴了。
  “对了,拂音,昨日回帐时怎么没有见到你?”拓跋聿虽说自打昨日回帐起,一颗心就落在了冯初身上,但李拂音一宿没出现在她面前,也着实有些少见。
  “可是身子不适?就算是身子不适,也该同孤说一声才是。”
  “妾身知晓殿下与冯大人回营,太后赐了熊掌,本想去令庖厨给殿下上来。”李拂音七分真三分假地将话说了出来,故意让声音大些,好叫周遭的人都能听见,“不料半道上遇见陛下过饮......”
  “父皇醉酒了?”
  李拂音颔首,“周围的侍从都畏惧陛下天威,可倘若放任不管,那便会有损陛下,有损太后。”
  “故而妾身自作主张,送陛下回了营帐,吩咐下面人给陛下解酒,耽搁了,故而回的晚了些。”
  拓跋聿的面色不大好看了,父皇醉酒,这事情她居然是现在才知道的。
  “备些醒酒的东西,孤去见父皇。”
  ......
  “小妹这是怎么了?”冯二郎一箭中赤狐,被抢猎物的冯初索然无味地放下弓,勒马欲走。
  “嗯?”
  冯二郎见她魂不守舍,也不捡赤狐了,并辔凑到她身旁,“阿兄驽钝,从小就不如你聪明,但阿兄还没蠢到连自己小妹怏怏不乐还瞧不出来。”
  “这小半月以来,小妹对兄弟几个就没好脸色,就连阿耶也没得多少好。”冯初闻言,心虚地垂下头,眼眸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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