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光透着云母片将桌上宫灯的影子拖曳得老长。
  “阿耆尼,孤做完今日的课业了!”拓跋聿嬉笑地将笔一搁,僵直的肩膀骤然松下,手臂顿时酸麻。
  冯初察觉她不适,上前替她揉捏起来。
  “阿耆尼,练字真的好累,”
  拓跋聿的小脸苦哈哈,黑白分明的眼中倒映着冯初的身形,当中还夹杂着几丝憧憬。
  “孤何时能写得好看?就同阿耆尼一般。”
  “殿下日日勤勉,相信不久便会超过臣的。”
  才不会呢......
  拓跋聿瞧着温柔替自己揉捏手腕的冯初,耳后放烫,她已然开蒙,宫中大大小小的风声她也多有耳闻。
  冯初之才,时人比之王粲。
  若冯初是个男儿郎,怕是早已赐官封爵,即便是女子,有太后作靠山,保不准亦能大放异彩。
  哪里会在宫中,囿在她身侧,做一侍读呢?
  年幼的拓跋聿尚未被忠义孝悌塞了满脑,唯怀着最为朴素的念想——
  她觉着是自个儿耽误了冯初,暗自发誓,要对冯初好些、再好些。
  她知晓冯初为了自己的课业操碎了心,故而不敢怠慢分毫,每日用心,只希望冯初不必劳心。
  “殿下,小娘子,太后处来传信,陛下回都了,令殿下与百官前往端门迎接。”
  李拂音自门前匆匆而入,这消息显然是急报——
  拓跋弭亲征,原本定于下月回都,怎么今日就回了?
  平白早了半个月,明眼人都晓得其中有蹊跷。
  “拂音,给殿下更衣。”
  冯初理着案前纸卷,心中蓦然一突,只觉着这六月艳阳天,酝酿着一场瓢泼大雨。
  皇帝的仪仗自端门外缓缓而现,旌旗长槊林立,六匹纯色高头骏马拉着拓跋弭的车辇在文武百官前停驻。
  山呼万岁后,众人却惊愕地发觉拓跋弭的虚弱。
  即便他面上还勉力维持着一国之君的风仪,苍白的唇与周遭格外警醒的侍从无不传达着陛下有恙的事实。
  未能及冠的皇帝强撑着走到冯芷君面前,目光深处,谁也不知道有什么。
  群臣缄默,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二人相对。
  “哀家早些时候便劝告陛下,君子不立危墙,不宜亲征。”
  “大魏国祚至此百载,朕无过是想以身作则,重整先祖荣光。”
  “陛下可如愿?”
  “朕如愿以偿,太后如愿否?”
  针尖对麦芒。
  冯芷君望着虽然有些狼狈,但意气风发的少年,轻笑让步。
  “黄侃,送陛下前往寝宫歇息,传唤太医。”
  第8章 知罪
  ◎可谁叫那在外的男儿有不少都是有眼无心的活瞎子、治标不治本的庸医!◎
  “给朕下去,滚......”
  拓跋弭由着宫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至床榻,强忍着背后的疮口,指着黄侃。
  这女人,偏要拿伶优来膈应自己!
  拓跋弭亲征自然不是所谓的复先祖荣光,而是在拉拢镇戍军。
  一来可建立军中威望,二来敕勒几部反叛,他需要安抚其余部族。
  冯芷君同他谈起过许多次改革法制,他虽不至于置若罔闻,也诚然兴致不大。
  他并非不知晓国内出现的问题。
  汉人失权,勋贵圈地,良民隐没入坞堡,俘虏充没为贱籍。
  在他看来,只要稳定了军中,朝廷内外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哪怕代价是要他披甲上阵,出生入死。
  “嘶——”
  上药的医倌不慎扯动了他的伤口,叩首求饶,拓跋弭摆摆手,示意他继续。
  他在北讨的途中受了刀伤,为了安定军心、处理军务,没有声张。
  结果在归来的路上伤口恶化,灌满了脓,今日若不是要在冯芷君面前强撑出胜者姿态,他甚至连车辇都下不来。
  几寸长的疮口在闷湿的夏季红肿溃烂,有些骇人。
  医倌们在外间议论纷纷,有说要剜疮刮肉的,有说服饮汤药的,众口纷呈。
  丝毫没顾忌拓跋弭在内间听着都觉得骇人。
  “陛下,太女殿下求见。”
  拓跋聿?
  拓跋弭吃痛地偏头,“聿儿来此作甚......罢了,宣。”
  他在外征战两年有余,在端门时注意力悉数叫冯芷君夺了去,都不曾好好看看他这唯一的女儿。
  身形已经抽长许多的孩童自屏风处转了进来,一举一动都透着温雅。
  没成想,两年不见,聿儿变化这么大。
  拓跋弭的心头涌起一阵亏欠之感,“聿儿长大了......”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福绥安康。”
  她身上还穿着皇储的礼服,厚重的衣物险些要将人压垮,脸颊被外头晒得有些泛红。
  拓跋弭强撑着又翻了个身,不愿让拓跋聿瞧见他身上的疮口。
  她笨拙地给拓跋弭倒上蜜水,喂给他时小心翼翼。
  他有多久没有人这般关怀了?
  拓跋弭有些动容。
  蜜水饮尽,拓跋弭捏了下自家女儿的小脸,吃力地躺倒在床榻上。
  “父皇热否?儿臣为父皇掌扇念书可好?”
  拓跋聿的乖巧懂事出乎了拓跋弭的意料。
  拓跋弭未曾想,不过两年未见,这个当日在他怀中尚无言的孩子,而今乖巧懂事得令人惊诧。
  拓跋弭颔首,他想看看她究竟学了些什么。
  得了准的拓跋聿行至书案附近,示意宫人将案头《国记》取来。
  冯初对外称自己授业太女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儒家典籍,然她过目能颂,只要不留笔墨痕迹,谁又知晓她会教授拓跋聿什么?
  拓跋聿也得以练就了一身记诵本事。
  而今能有机会光明正大读些自己想看的书,拓跋聿欢欣不已。
  她侍坐一旁,字句分明,朗朗而念。
  拓跋聿的书声一起,外头还在相互争噪的太医都不约而同地小了声,越往后,更是直接都闭了嘴。
  拓跋聿花上半个时辰念完了一卷,堪堪停住。
  “这些都是阿耆尼教你的?”
  他问的不仅是识字断句,更是他骤然回都,拓跋聿一人来见他,于床榻前侍奉。
  没成想,拓跋聿竟是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父皇是问识文断字么?若是识文断字,确是阿耆尼夙兴夜寐,教导儿臣。”
  “阿耆尼为儿臣授业《孝经》,‘夫孝,德之本也’,父皇身受疮痛,儿臣前往榻前尽孝,乃天经地义。”
  “哈、哈哈......咳咳——”
  拓跋弭欢欣后剧烈咳了起来,拓跋聿赶紧上前替他抚背,咳嗽牵动了背上伤口,拓跋弭的唇角却不曾放下。
  外头太医们终是议出了个折中的法子,一把胡子的太医令战战兢兢进来,哆哆嗦嗦说要割疮放脓血。
  “聿儿先回去吧。”
  拓跋弭不想让她瞧见那么血腥难堪的场面。
  “我不走,聿儿就在此处,陪着阿耶。”
  拓跋聿跪坐在床榻侧,握住他的手,“父皇纵使怪儿臣违逆,儿臣也认了。”
  拓跋弭自诩在战场上,何种腥风血雨不曾见过?
  蠕蠕人的刀剑划破他的后背时,他都不曾有落泪之感,而今反倒湿了眼眶。
  “好、好,聿儿若是害怕,就将眼闭上。”
  拓跋弭点点头,示意太医令可以动刀。
  拓跋聿紧握着拓跋弭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玛瑙磨制的刀子割去烂肉,伤口处的脓血令人作呕。
  她兀自平静地看着——
  她其实是怕的,可她脑子里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冯初嘱托。
  “陛下乃天下之主,于情理之中殿下都该随侍榻前。”
  百官退散归家时,冯初将拓跋聿带至僻静处,“他是君父,天下人的生死荣辱,都与他干系。”
  包括拓跋聿的储君之位。
  她需要让拓跋弭看见拓跋聿的价值,看见拓跋聿的才干,动摇他心头还是希望来日降下皇子,褫夺拓跋聿太女之位的想法。
  显然,拓跋聿听明白了。
  烈酒倒在绢布上,盖在疮口里,拓跋弭本就苍白的脸上登时激出一层冷汗,却还要扯出笑容。
  能与冯芷君争权的皇帝,身上大抵也会带着几分狠劲。
  “阿耆尼待你——嘶,这般用心?”
  望着自家女儿担忧的目光,他蓦然想起那位被赐死的李昭仪。
  也是有这么双温润清澈的眼眸。
  太后为了自己的男宠赐死了她,赐死了拓跋聿的阿娘。
  而冯初可是太后捧在手心里的亲侄女。
  她待聿儿好,定是别有用心!
  拓跋弭原本让冯初来做侍读,为的就是避免太后还要将人塞入朝堂——
  他已经立了个女儿作皇储,难道还能拦住太后要将冯家的女子都给塞入朝堂不成?
  真真是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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