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读懂了陛下的拓跋允更痛苦了——这种馊主意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
  传位给叔父自己当太上皇的没有,难道让女儿入主东宫的就有了么?
  刘仁诲站在太后和礼教的一边,谆谆劝导:“天下,是陛下先祖之天下,而陛下辄改神器,上乖七庙之灵,下长奸乱之道,此是祸福所由,愿陛下深思慎之。”
  刘仁诲的长篇大论叫拓跋弭脑仁生疼,此人顽固,大魏朝堂内,群臣多言鲜卑语,偏这刘仁诲,分明听得懂鲜卑话,却总爱以汉话对之。
  “刘卿言之有理。”
  屏风后的女音登时让原本死寂诡谲的朝堂安定下来。
  “皇储一事关乎江山社稷,陛下岂可贸定?”
  拓跋弭藏在袍服下的指骨泛白,指甲在食指上留下极深的痕迹。
  平心而论,冯芷君是位很有才干的女子,替他即位之初扫清了权臣,于政事亦很有见解,他很是佩服她。
  然而他而今也已十六七岁了,理应太后还政,冯芷君非但没有还政的迹象,还依旧把持着朝政,但有相悖之事,少不得摩擦龃龉。
  这女人好手段,将半个朝堂都收拾得服服帖帖,汉人世家想依托她往上获得更多权力,而今入主中原后,鲜卑游牧们的习俗也在改变,冯芷君又提供了改革的措施。
  两相之下,他这个皇帝,居然只有拓跋家的宗亲鼎力支持。
  对于拓跋弭而言,他知道以冯芷君的性格,在这天下未定、民生困苦之际,不会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韪取而代之,所谓女主天下的谶语不过是她在试探他的底线。
  他却不能容忍处处掣肘,分付权力,天有二日!
  若他真有个儿子,今日便是立太子、禅位、将冯芷君抬上太皇太后的位置,让她再不能名正言顺地插手朝政,谁管那劳什子的谶语。
  偏生他没有,那就索性顺杆爬,女主天下,可以是她冯芷君,为什么不能是他拓跋弭的女儿?!
  他要太后还政!
  拓跋允无奈地叹息一口气,他晓得,今日若是不遂了陛下的意,陛下在朝野间的威信怕是又得弱一层。
  罢了罢了,这恶人还是得由他来做。
  拓跋允闭上眼,心一横,“臣闻近日坊间有言‘浑水降女,主有天下’,悉以为,东宫之位,当予陛下之女。”
  朝堂上无数双眼睛登时插得拓跋允恨不能自己跳浑河里去,冻死算完。
  屏风后的冯芷君哑然,她万万没想到,拓跋弭想让她还政的法子,居然是将自己个儿的女儿推到风口浪尖上。
  “胡闹!”
  刘仁诲言辞激烈,“自古以来,哪有传位于女子的?更何况,来日公主践祚,嫁与他人,这大魏天下是姓拓跋,还是公主夫家?!陛下这是要为祸七庙,海内蒸腾?”
  “自是姓拓跋,刘公未闻入赘之事?天家血脉,本就尊贵,前无古人,未尝不可开先列。”
  事已至此,拓跋允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后说,“况辽西郡公家小女,此次不也同大军随行至淮岱?”
  事关太后,刘仁诲哑了火。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我大魏女子巾帼不让须眉,自太武帝时便有,此次淮岱大捷,亦皆仰赖太后审时明断。”
  言之凿凿的话拓跋允自个儿都不信,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火往太后身上引,“刘公岂能断言,女主天下,必定祸乱七庙、海内蒸腾?!”
  “你、你、你——”
  饱读文墨的老儒生哪里见过这阵势,脸都涨红了,手指着拓跋允微微发颤,进而怒而拂袖,“陛下若听信谗言,臣、臣今日便撞死在这殿内!”
  说罢便真要往身旁的圆柱撞去,众卿七手八脚地将刘仁诲拦住,永安殿内乱成了一锅粥。
  “刘公且慢。”
  冯芷君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微微叹了一口气,“刘公自诩忠贞,为陛下江山计,而今当庭触柱,是要给陛下留骂名?”
  “臣——惶恐。”
  刘仁诲一把年纪,涕泗横流,跪于庭下。
  群臣也好,拓跋弭也罢,都等着屏风后的女人发话。
  拓跋弭缓缓闭上眼,搂紧了怀中年幼的女儿,他恍惚发觉,只要太后点头,莫说是捧自己女儿入东宫,就是捧一头猪入主东宫,都有人赞成。
  “哀家记得,公主还未起名罢?”
  冯芷君的话将拓跋弭从自哀中拉了回来,眼前的孩童睁着黑白分明的双眸,搂紧了他,恍惚中听见这个孩子在他耳边轻轻唤了声:“阿耶。”
  鼻头蓦然一酸:“朕想好了,朕之女儿,名聿。”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倒是取了个好意头。
  “陛下这是主意已定?”
  屏风后的人听不出什么情绪,拓跋弭豁出他所有,笃定道:“朕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冯芷君眼中流露出些许失望出来,还是忍不住提醒道:“皇储之事,关乎大魏日后几十年国祚——”
  “朕说了,”拓跋弭罕见地在群臣面前展露出专断的一面,“朕心意已决。”
  “既然如此便按照陛下之意,皇女聿入主东宫,册封皇储。”
  拓跋弭愕然,他未曾想立储之事竟然如此顺利,太后的反对比他想的要平淡许多。
  “不过——”
  屏风后的人又将拓跋弭的心狠狠吊起,“陛下中宫空悬,哀家当担起教养之责。陛下以为如何?”
  教养拓跋聿?
  拓跋弭望着怀中的女儿,有些犹疑。
  他不得不以最坏的想法去揣测这位继母的心思,往好些想,她或许是想挑拨他与皇储,让皇储延续她的愿景。
  往坏些想,她可以选择戕害拓跋弭,扶持拓跋聿,继续临朝参政。
  然而事到如今,太后已然让步,他倘若再坚持,怕是双方免不了付出更多代价。
  “母后所言甚是。”
  拓跋弭听得身后屏风那人离开,悠悠复杂的话语夹在这片和乐中,分外心悸。
  “一国之君,不可止余权斗啊......”
  长风吹动远处塔楼的铜铎,悠扬铿锵之声穿过永安殿,一直在拓跋弭怀中安静的孩童忽然‘咯咯’笑了出来。
  他俯首,埋在自己女儿的肩颈处,家国和心气悉数承载在了这个幼小的孩童身上。
  “阿耶会是个明君的。”
  他低语,又承诺道:“聿儿也会是个明君的。”
  【作者有话说】
  《木兰辞》虽然写的应当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伐柔然(蠕蠕)的事情,但成文时间有争议。
  文中这个时间点是我杜撰它有。[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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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各位天天开心oi!
  第3章 火莲
  ◎沁尽寒风凝赤血,灼与平湖道冰心。◎
  年节前三日,冯颂的大军终于紧赶慢赶地出现在了平城郊外。
  天子率百官相迎,万民欢庆,平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贩夫走卒,万千目光都聚在了归来的将士身上。
  谁家儿郎得归、谁家夫君折戟,欢欣与苦难都掩埋在得胜的盛况之下,拢归不是走投无路的麻木。
  也有车驾绕开了万人空巷的大道,先行入思贤门,前往太后所在的安昌殿。
  “太后,小娘子已至殿外。”
  妙观面上都带着喜色,不光是因为太后喜恶而愈发恭敬,也因冯初着实是个品格素净的讨喜孩儿。
  “让她进来吧。”
  冯芷君将桌案上拆开的书信一封封重新装入黄花梨木匣,转身安置于书格之中。
  “臣女冯初,叩见太后,太后福绥安康。”
  她这些时日在军中穿惯了男子的装束,行至宫中才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绛红裲裆下套了身栀子色的裙裳。
  很是明快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不喧嚣。
  “快快起来。”冯芷君在案后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侧来,“让哀家好好瞧瞧,阿耆尼可被淮岱之地的宋人莽夫吓着了?”
  冯初嫣然一笑,乖顺地坐到冯芷君身侧,被冯芷君搂在怀中:“姑母笑话我。”
  “哈哈哈,哀家哪里敢笑话你,”冯芷君爱怜之际还带着不易察觉的歆羡,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尖,“那些刀兵、男人.......扎堆的地方,你都敢去看,哀家不如你。”
  冯初软着声儿,反驳道,“姑母不见刀兵,非无胆,盖姑母能降有胆之人耳!”
  闻言,冯芷君愣怔,旋即彻底开怀,“瞧瞧,哀家这好侄女儿,小嘴抹了蜜似的,不枉哀家疼你。”
  冯初被夸,脸上闪过一丝赧色。
  姑母确是待她极好,然她也是大魏的太后。
  她早慧,太后铲除贺顿时的雷霆手段她还历历在目,即便冯芷君真心待她,她也不敢真将自己置于受宠的侄女这个身份上。
  妙观适时端上来两盏槐花蜜水,“小娘子舟车劳顿,先喝杯蜜水解解乏,记得您最偏好太后宫中的槐花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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