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这十八坛封存的女儿红若抬出来,乡里乡村都得羡慕俺哩……”
那卖豆腐的老人用着皲裂的手捧
着他视若珍宝的女儿红,毫不吝啬地将所有珍藏全部送予她。
苏曦眼眶微热,本就哭过导致有些堵塞的鼻腔此时再次酸涩。
她想起了陈叔,想起他会在深夜给她做面条,还塞给她那些裹着五彩斑斓的糖纸的糖。
她好想回家,可她回得去吗?要怎么回去?
面前封塑的泥土忽然裂开一条缝,紧随而来的就是浓香的酒香气,刹那间充斥这片小空间,将周围所有难闻的气息覆盖住。
不同于冷酒收敛的清香,被温过的酒带着醇厚的热气,带着沉甸甸的心意,将苏曦的心神拉回。
“若是您早些来……”
老人那句被截断的话,此刻又在脑海中重复着。
可……也有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欢欣,而感激。
苏曦摸上坛身,滚烫的几乎刺痛的热度自掌心传来,她却没有放手,感受着酒坛逐渐伴随时间流逝的温度。
远处,楚沧指挥着士兵将所有幸存的马车都重新整理妥当,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苏曦所在的一方小天地,或是因为她的长公主身份,也或是因为刚才一场战役带来的在心中悄然滋长的尊重。
楚沧见天色太阳逐渐朝着山腰滑落,面上也带了些着急,但没有贸然前去打扰那如同雕像一般站立不动的苏曦。
他来到陆景安身边,再一次询问:“陆相,殿下她已经站立在那许久了。”
刚说完,他看向同样站在原地未曾挪过脚步的陆景安,剑眉竖起:“您也在此站立许久……”
陆景安垂下长长的睫毛,眼睛有些干涩,却轻轻摇头:“不必去打扰殿下。”
“可是皇城那边定是危机重重,眼下时间不等人,若在此处停留过久,怕是——”
“本相说过不必打扰殿下。”陆景安打断楚沧未尽的话语,朝皇城的方向遥望一眼,将剩余的话轻飘飘说出口。
“本就已经耽搁许久,即便赶回去也于事无补。”
“不若整顿车马,避免路上疲倦,以此应皇城之危,也不失为良策。”
听着陆景安看似言之凿凿实则冠冕堂皇的话语,楚沧所有言语都噎在口中,无奈摇头,回到自己的位置。
只是楚沧看向苏曦的眼神,曾经的厌恶已经彻底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更多些深思和打量。
“啪——”
苏曦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手掌被早先坛身的热度烫得微红肿,她将上方裂开的泥封抚去,一阵更为浓烈的香气散开。
她将酒坛端起抱在怀中,将木塞拔出,坛中酒液隐约泛出琥珀色,透明澄净,酒香馥郁。
“也许……”她低声喃喃了一声,声音很小。
在现代,她只能做那精致的苏家千金,即便是想独自开面包店的渴望,也不过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愿望。
可在这里……
尽管这世道残忍,与她所受过的教育也格格不入,但……
或许,她能让天下苦命人都尝到甜。
苏曦双手端坛,仰头将酒液倒入口中,酒精的刺激性被悠长的甘甜和酸苦味遮盖,入口甘鲜带着黄酒独有的糯米香气。
比那白酒更好入喉更顺滑,比啤酒更浓烈醇厚,也不似红酒那般带着果香气。
是带着历史厚重又独有的,与华夏的酒相同的滋味。
“殿下……”陆景安攥紧手掌,许久挪动的腿稍挪动就开始阵阵发麻,即便如此他也硬生生向前迈了一步。
他视线紧紧锁在那个明明娇小的身躯,前一刻明明陷入自我厌恶的脆弱,此刻却莫名生出豪迈的气势。
如同茁壮生长的菟丝花,不是世人眼中的娇弱,而是攀附着杆枝,将所有一切都化为生长的养分,不断向上,逆着光线也要展现出独特的生命力。
从不停歇,也从不是依附。
苏曦喉间滚动,倾倒而出的酒液入喉,那温热又带着并不强烈的灼烧感从咽喉入胃,所到之处皆是微暖,澄黄的酒液顺着嘴角溢出。
放下酒坛时,她用衣袖狠狠擦过嘴唇,带起一片嫣红,这次她不再避开那被士兵聚到一处的数名焦黑的尸体,而是直视过去。
嗯,是她做的,是她亲手做的。
那又如何?
古人有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这也是老祖宗教她的道理。
更何况……
她视线扫过在一旁整装待命的士兵,这些少年朝气磅礴的脸上早已褪去属于这个年龄的稚嫩。
目光一点点扫过去,直到落在陆景安身上停滞住。
活着的人,要学会原谅自己?
他的话在脑海中回响一遍。
是的,只要你还愿意朝前走,愿意走下去。
“将士们!”苏曦将视线从陆景安身上移开,声音在空寂已久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又响亮。
“这上好的女儿红,是云州城卖豆腐的老翁给他的女儿出嫁时准备的!”
“可惜他未曾等来那一日,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时还在皇城兴风作浪,并试图派死士来围堵我们。”
“这本该作为嫁妆随行的女儿红,在今日,诸位皆能尝到,也好将这滋味记在心中。”
“尝过后,随本宫一同轻装快马,杀回皇城!”
士兵们听得热血沸腾,忍不住齐齐唤一声:“是!遵长公主殿下之令!”
在楚沧示意下,他们有序上前,排着队接过从瓦砾中寻到的残破碗,将酒液一饮而尽后,将碗狠狠砸在地上。
半大点的小伙子们此刻脸激动得涨红。
苏曦将所有酒均分下去,也被他们感染,眼中有晶亮隐约在闪烁。
直到最后一碗,她亲手端着来到陆景安身边。
“这一碗,是留给你的。”
陆景安原本略显僵硬的站姿,在苏曦走近时,略微有些松动,身体几乎是下意识朝前又迈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步。
他那带着未散红意的眼眸,清晰地映出她端着碗走来的身影,仿佛要将她此刻的动作刻入眼中。
“多谢殿下。”陆景安伸出双手,迎向那只粗陶碗,接过来的瞬间,原本平稳的酒液都开始产生些许的波澜,不断晃动着。
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苏曦的脸,手指收拢间,指节用力地扣在碗璧,以至于指尖都泛出些许白意。
“尝尝。”她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后的松软,“这酒确实酿得极好,不愧是向来以酿酒闻名的云州出品。”
“实在难得,以往怕是没机会喝到如此正宗的女儿红。”
陆景安抿着唇,手臂微抬起,将那粗糙的碗沿抵在嘴唇边,目光还停在苏曦的脸上。
最终他好似终于确认了什么一般,眼帘慢慢合上,长长的睫毛覆下将眸子彻底遮住。
他微仰起头,将碗中的酒液一饮而尽,动作间带起一道优美的颈线,滚动的喉结间偶有些许晶亮的酒液滑落。
放下空碗时他没有如士兵一般摔在地上,而是轻轻摩挲着那有些刺手且边缘残缺的粗陶碗,缓缓睁开了双眼,直视着苏曦。
“殿下。”他还捧着那碗,声音少了之前的沙哑,恢复如玉相撞般的润意。
“您……回来了。”
苏曦直视着他的墨瞳,唇线带起些圆润的弧线,线条间带着温柔和明媚。她莞尔一笑,露出首次不加伪装,独属于她自己的笑容。
她说着:“嗯,我回来了,陆景安。”
苏曦说完转身利落上马,侧头看向被她的笑晃得失神的陆景安,她朝他伸出手,笑容中露出些许狡黠。
“丞相身体不便,奈何如今马车毁去大半,只好委屈丞相大人,与本宫同乘一匹马了。”
陆景安垂下眸子,喉间溢出些许低笑,声音带着些愉悦。
“臣,荣幸至极。”他抓住了她柔软的手,借着她的力度上马,坐在她的身后,未受伤的手轻轻揽在她的腰间,却未抓实。
“那丞相大人便坐稳了,”苏曦扬声道:“楚将军,即刻下令随本宫朝皇城出发!”
第44章
明明是初春时,皇城却仿佛笼罩着一片阴云,透出一股压抑的气势。
城门口守卫与风尘仆
仆赶回的苏曦一行人剑拔弩张对峙着。
最引人瞩目的是其中一匹高大的黑马上,正同乘着两人。苏曦在前方控着缰绳,而在她身后,陆景安将她半环在身前,两人此时看起来稍显亲近,与传闻中的不和截然不同。
“你们!!竟然还敢回来?!”城卫带着极其愤怒的语气,眉间紧紧拧着,手中的长刺刀已然对准了最前方的楚沧。
刺刀尖锐的锋刃带着寒意,城卫毫不掩饰身上那份浓烈的敌意。
“放肆!”楚沧怒目圆瞪,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煞气骤然迸发,坐在马上巍然不动,手按上腰间的佩剑拔出些许,“睁开尔等的狗眼看看本将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