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呕……”
一股清冷的淡檀香混着药草和泥土的气息突然笼罩了她,视线陷入一片黑暗,有人用手掌轻轻覆住了她的眼睛。
“殿下,别看,别想。”
陆景安的声音比冬日落枝的雪花还轻,他跪在苏曦面前,玄色常服上沾染着泥浆,原本干净的位置上残留着混乱的泥土手印,仿佛是匆忙将手擦净后残留的痕迹。
指缝间漏出些许光线,她被突如其来的动作顿住,双眼缓慢地眨着,睫毛也跟着颤抖,眼角滚动因呕吐导致的生理性泪水。
”这世道,只有活下来的人才算数。“他的掌心小心避开她颤抖的睫毛。
手掌移动开的瞬间,苏曦对上他古井般的双眸。
陆景安的眼睛平静又清透,仿佛能洞悉人心:“殿下可知,这世上……”
“弱肉强食已经是说倦的东西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活着。”
苏曦的泪水从眼眶中大滴砸落地面,他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怔在原地。
她的目光从他的眼眶移到那还在启合的嘴唇上,清冷的声音将话语一字一句吐出来,传达到她的耳畔。
“臣知道,殿下能听懂臣的意思。”
她能听懂他的意思?什么意思?
苏曦无意识地抬起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胃中还在翻滚,那烧焦的气味无时无刻都在刺激她的神经,脑中思绪乱杂。
“可是……”她低声喃喃,话还未说完又被一阵干呕打断。
陆景安抓起那双攥紧他衣襟的双手,用力握紧在自己的掌心中:“没有可是,您的手很干净。”
苏曦的手被微凉覆盖住,耳边的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她双眸不断滚落出一颗颗晶莹的泪。
可是,那不是原主在她脑海中的残暴画面能比拟的,也不是任何战争电影能比拟的,更不是厚重的历史书上几行文字能比拟的。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原来火焰烤熟人体脂肪后散发的竟然是令人作呕的香气,也没人教过她,原来即将被烧熟的人能发出根本不像人类嗓子能发出的惨叫声,似是灵魂在尖叫般恐怖的嘶喊。
一切的一切,都抵不上她亲眼所见,亲手所做。
“他们……”她颤抖着嘴唇,冷汗布满额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她浑身冷得如坠冰窖,仿佛陷入无边的负罪感和自我指责之中,面前这个在跟她对话的人,仿若无边海洋中唯一的浮木。
陆景安的手并不温暖,却坚定地抚去她额上的汗珠。
“殿下曾经教臣如何活得像个人,知道喊疼,知道笑,知道饿。”
“臣也想教您一个道理。”
他的手落在她的脸颊边,声音清冷却带着难以想象的温度:“殿下。”
他盯着她不断滚落泪水的双眸,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擦去她的泪水,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活着的人,需要学会原谅自己。”
“殿下可知。”他转头望向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眼眸中似有火光在闪烁,“若殿下今日未曾出手,此刻在地上哀嚎的是我们的将士。”
“而你我,也在其中。”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是盔甲磨刀碰撞的声响,楚沧的声音闷如雷鸣:“这些死侍组织有序,皇城那边形势或许十分危急。”
“所有人听令——收拾残局!”
“是!”
苏曦缓缓转头,看向那些士兵,有人应声后垂首擦拭刀剑,有人踢了踢烧得焦黑的尸体,眼底有着又活了一天的庆幸,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嗤笑。
他们的反应更加刺痛了苏曦,她茫然地环顾四周,脑中是过往的教育,眼中是现状的惨烈。
这一帧一帧的画面,比不上倭寇纪录片的残忍,却无比真切与真实,真实得让她想逃避。
“你懂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得不似自己发出来一般,带着浓浓的疲惫与抗拒。
“你什么都不懂。”
苏曦微微避开他的手,将头撇向一边,心中带着刺骨的寒凉。
她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拥有的知识对于这个时代来说,是降维打击,是只需露出冰山一角的筹码,就能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争夺。
在这个人吃人的时代,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他又怎么会懂,她和他们终究是不同的,她无法像他们坦然接受这一切,过往二十多年的教育中在脑海中如同带钉的铁锤,一下一下狠狠锤在她的灵魂中。
她像一个闯入的外来者,带着不合时宜的理念和先进的知识,在这残酷的现实中被狠狠碾碎。
这个时代的痛她未曾经历,她尊重并试图理解,但同时……她的底线也被彻底冲垮了。
她第一次生出想回家的念头,不是回那个毫无人情的苏家,而是那个即便不是绝对公平,却在试图公平的道路上艰难前行的华夏,那才是她的家。
她想回家了。
不做苏家女儿,不必尔虞我诈,不必疲于伪装和应付。开一家普通的面包店,有喜欢她做的甜品的客人,足矣。
“呕——!”她手用力地按在胃部,发出最后一声干呕的声音。
陆景安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收回袖中。
他凝视着她避开的脸庞,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臣懂。”
“有些事情,有些存在,本就不必追问缘由。”
话音落下,陆景安却看见她眼中疏离越来越重,就像两人明明近在咫尺,却仿若隔开了两个世界。
此刻,身上伤口的疼痛在此刻好似都变得无关紧要,他下意识朝她伸手,像是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知晓了。”苏曦堪堪压住胃中翻滚,缓缓站起身,身上的气息如同与所有人都隔了一层般,看不真切。
在她转身的瞬间,陆景安踉跄起身,堪堪抓住她的手腕,动作慌乱失了往日的分寸,指尖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殿下!”
他带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那急促的心跳通过衣物传达到她的掌心中,一下重过一下,震得她手心发麻。
她侧首回眸,轻轻咬住下唇。
“殿下,您听臣说——”
陆景安将她的手用力按在胸口,左臂伤口撕裂下,似有温热的血液渗出,他闷哼一声又生生止住,“您可知人心如悬崖峭壁,人性使然,逆境中会不择手段求生。”
“您烧死的,本就是该杀之人。”
“您若心软,心软的代价,会用更多血液铺就一条新的路。”
“这世道本就是以杀止杀。”
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却未停止身体的动作,尽管浑身发颤也再次迫近她一步。
“臣知殿下觉得残忍,亦或者觉得自责……”好不容易将咳止住,他眼尾都如醉酒般熏红。
“可是殿下,太平盛世也是先人步步为营,在血泪中走出来的。”
他手中的力度轻了许多,他没有说他猜到了多少,而是缓缓单膝跪下,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尾声都带着长长的颤音。
“殿下,别放手……”
“臣恳请您,别离开……”
第43章
大部分烈酒燃烧着的火光被士兵们扑灭,苏曦轻轻扯回自己的手,将跪在身侧的陆景安抛却一边。
她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陆景安,也将身边的所有人都视作无物。
尽管步伐间有些不稳,她却一步又一步坚定地走向装酒的车尾。
“殿下?火还未完全扑灭——”楚沧的声音从她的身后传来。
苏曦恍若未闻,仍然在一步步朝前走着。
酱色的酒坛碎落成一地瓦砾,尖锐的边缘带着酒液的透明,还带着隐隐燃着的微蓝的火焰。
幸存的零星酒坛,在火光之中被烤过,坛身散发出微微的白雾。
陆景安望着空落落的手掌心,紧紧抿紧唇瓣,神色不明。他缓缓站起转身,看向那个衣着沾着泥土,完全没了往日气势甚至带着茫然的苏曦。
他身形晃动间,被赶来的一脸迷茫的楚沧扶住身形。
“殿下今日真是让末将大开眼界,竟能拿出此等利器,若是能大量制造出来,将来何愁外敌来犯?”楚沧满脸感慨,却又带着些许不解,他看着战场上的局面和看着有些失魂落魄的苏曦,“可这明明是好事,殿下她这是?”
陆景安在他的搀扶下站稳,并未回答楚沧的疑问,眼眸间已经恢复以往的平静,只是眼尾的熏红和还在颤抖的指尖透露出方才明显的慌乱。
“无妨,将军可先去整纳队形。”
陆景安手握成拳,好似这样就能留住掌心中残留的温度。
待楚沧离开后,陆景安将视线悄无声息地重新挪到苏曦的背影上。
苏曦站在被烧得仅剩木框架的马车前,马绳也被烧得断裂,马匹不知所踪。
板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十八坛女儿红,封口处的布匹烧得焦黑卷起,封口处的泥浆却被烧得更加坚硬,竟是少数未曾被打碎的酒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