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即便是秦国公夫人,也是费尽周折,求了又求,才求得皇帝允准这一次短暂的入宫,她甚至来不及与姐姐多说几句话,便被宫人委婉地请离。
  走出殿门时,秦国公夫人已飞快地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强作镇定地去寻秦恭。走了几步,才在回廊的石阶角落,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他背对着她,小脑袋耷拉着。
  秦夫人顿了顿脚步,站在原地调整好语气之后,才走过去蹲下身,柔声道,“恭儿是不是困了?来,我们回家。”
  她拉起了他的小手,一步步朝宫外走去,
  身后,是巍峨厚重的红墙,墙内,那个被留下的女人,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榻上。
  御书房内,旁边摆放着香炉,里面的香料专门是用来宁神的。
  秦恭并未依着太监的指引落座,依旧站在大殿中央,与龙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万丈深渊。他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指尖下意识地触碰到腰间温润的玉佩和平安符,那熟悉的触感传来,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有两个母亲,而他的父亲,是秦国公。
  皇帝似乎也并非执着于那声称呼,方才的话更像是随口一提,一个称谓罢了。这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帝王,心中早已难存多少真情实感,至少御前的大太监是这般笃信的。
  “圣上,臣有要事禀奏。”
  秦恭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迎向高处。
  皇帝手中的朱笔刚批完一卷奏折,随手放到一边,又翻开下一本,他目光在奏折上迅速扫过,旋即抬起眼皮,视线再次落在秦恭身上。
  还是圣上,而非父皇。
  这份骨子里的执拗,倒与那死去的女人如出一辙。
  皇帝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情绪。
  --
  前朝皇子诈死潜逃。
  秦恭站在大殿的中央,将事情说完。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皇帝也看完了手头那份奏折,巧的是,奏报之事与秦恭所言分毫不差,皇帝目光扫向落款,允乐的驸马,章*尧。
  奏报详述,那前朝皇子不仅诈死脱身,更投向了边疆屡屡犯境的蛮夷,近来,蛮夷小股部队频频越境滋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专挑半夜去下手,边境百姓苦不堪言,正值农时却无法安心地耕种,前朝余孽与蛮夷勾结,其心可诛!
  皇帝的目光落在了奏折末尾,章尧言辞恳切,痛陈自己未能尽除余孽,致使贼首诈死脱逃,罪责难逃,他主动请缨,请求再立军令状,带兵出征,剿灭余孽,将功折罪。
  --
  傅九紧随秦恭身后,从巍峨的宫门出来,两人翻身上马,径直返回官衙,
  秦恭踏入值房,掀袍在书案后坐下,他没有立刻处理堆积的公务,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叩。
  咚,咚,咚,
  三声,沉缓而有力,泄露了主人此刻不佳的心绪。
  腰间悬着的玉佩,因他俯身撑案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清脆的撞击声。
  秦恭的手摸了摸上好的玉。
  秦恭依旧记得看到她的第一眼,那时他在山间大石后藏匿养伤已有三日,周遭死寂一片,唯一的“生机”便是一个上山的姑娘带来的,他背靠大石,能清晰听到她轻盈的脚步声,温软的说话声,时而开怀的轻笑,时而委屈的啜泣,她似乎格外喜欢数钱,有一次,竟直接坐到了他藏身的大石上。
  他一身黑衣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温棠趴在石头上掉眼泪,浑然不觉,秦恭因伤口剧痛,手背青筋暴起,忽觉头顶上凉凉的,抬眼看去,一张哭得乱七八糟,绯红的小脸映入眼帘,一滴温热的,咸涩的泪珠,正正砸在他脸上。
  他眨了眨眼。
  次日,他现身了,迎接他的,是兜头一砸。
  后来他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眼神冷冽地看她。
  本以为是个胆小如鼠的,吓过一回便不敢再来,没成想,她竟揣着个馒头,试探着,一步,又一步地靠近。
  他看她一眼,她便停下,他不看她,她便得寸进尺。
  最后,她竟把手伸到他面前,兀自嘀咕,“饿成这样,怎么还能长这么高?”
  再后来,他在山洞中留下了玉佩和一张写着我先离开了的字条,便匆匆而去,那时情势紧迫,容不得多言,留下玉佩,权当还她赠食之恩。
  他从未想过会再相遇。
  重逢却是在京城,回到京城的她,与山野间判若两人,变得温婉娴静,举止得体。
  那时的他,亦非山中狼狈模样,京城初遇时一身月白,衬得他面如冠玉,周身凛冽之气被那温润的颜色淡化了几分。
  他们再一次见面。
  秦恭素来不信神佛缘法之说,却在京城的繁华里再次见到她时,愣了愣,他对女子容貌美丑素来没有波澜,国公夫人为他定下素有清冷貌美之名的温知意时,他亦无甚感觉,不过一副皮囊而已。
  但是温棠,
  他生平头一次觉得一个女人竟然能够生的如此貌美,举手投足都勾着人。
  吱呀,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
  秦恭抚摸着玉佩的手稍顿,这个时辰,能不通报便直接推门而入的,唯有一人。
  “夫君。”
  温棠柔婉的嗓音如春风拂过,她推门进来,门外明亮的天光涌入,仿佛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光,她肌肤胜雪,眉眼含笑,款款向他走来。
  身后没有跟着丫鬟婆子,想是都候在了外面,她亲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走到近前,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怎么自己提进来了?”秦恭的脸色还板着,说话的声音却是和缓的,但他本嗓音质偏冷硬,旁人听来变化不大,唯有温棠,能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细微的差别。
  “夫君今日说话,怎么闷闷的?”她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带来一阵清甜的暖香,目光关切地在他脸上逡巡,“是公务劳神累着了?还是有人给夫君气受了?”她心里更倾向前者,但后者也并非绝无可能。
  有的时候底下的人办事难免会出现差错,这个时候作为上峰的秦恭难免也会觉得头疼。
  秦恭虽然整日忙的团团转,看似精力无限,但他也是人,身子又不是铁打的,睡不好时眼下会有青影,生闷气时会对着墙壁沉默,心中不快时,说话的声音便会像现在这样,闷闷的。
  秦恭自己都没发觉他的眉头还紧锁着,温棠带着暖意的手轻轻抚上他的眉间,指尖温柔地揉开那褶皱。
  “跟小老头似的……”她轻声嗔道,指尖又顺势滑过他的脸颊。
  秦恭皱着的眉毛一下子就松开了,显然很不赞同这句话。
  “我可是要与夫君白头偕老的,那时可不就是老翁老妪了。”温棠轻笑,纤细的手指寻到他的大掌,灵巧地钻进他指缝间,与他十指紧扣,
  她仰起脸,眸光清澈,目光里此刻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秦恭抿了抿唇,反手将那柔软的小手紧紧包裹住。
  温棠的另一只手顺势滑下,摸到他腰间那块熟悉的玉佩,有一种摸到了定情信物的感觉,她抬头,秦恭正低着头看她,他的鼻梁很高,眼窝显得格外幽深。
  温棠的耳尖悄悄染上薄红,心尖儿莫名地跳快了几分,下意识想别开脸,却被男人温热的大掌轻轻捧住脸颊转了回来。
  “好红,”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探究,慢慢低下头,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额头,“今早出门,胭脂......涂重了?”
  虽然他又来煞风景,但温棠今日不同他计较。
  寂静的值房里,唯有砰砰的心跳声,一声急过一声,清晰可闻。
  温棠有些纳闷:自己的心,何时跳得这般快了?
  然而,当秦恭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温热与力道覆上她的时,她才恍然惊觉,
  那擂鼓般急促有力的声响,是从他紧贴着她的胸膛里传来的。
  温棠仰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脸越发红了。
  直到一吻结束,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更紊乱,只知道彼此的呼吸都交缠在了一起,带着微醺的暖意。
  温棠被秦恭抱在腿上,还没忘他先前的不高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结实的手臂,
  秦恭好像还在发呆,没完全回过神的样子。
  温棠默默的,也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温棠实在是尴尬,动了动身子,才仰起头,“夫君,我坐旁边去,好不好?”
  实在是太硌人了……
  温棠看着秦恭一本正经地撒开了手,连忙坐到了一边,想起了边上的食盒,催促秦恭按时吃饭。
  他在那儿吃,她在边上托腮看,
  秦恭执起玉箸,动作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不迫,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筷子,夹菜,送入口中,一举一动都流畅好看,透着刻在骨子里的矜贵。
  温棠坐在一旁,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他的动作,直到他快用完,她才蓦地回神,惊觉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别开脸,抬起手对着脸颊轻轻扇了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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