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允乐公主,这位养在贵妃名下,深得帝宠的小公主,正是婚配之龄。”范慎悠悠道,“陛下择婿,与我择子,道理相通,唯才是举,那些小儿女的痴缠情爱,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他顿了顿,“你定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么?”
  章尧依旧敛目,他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不敢。”
  范慎满意地颔首,“记住,莫要让我失望。”
  江夫人在府中早已哭成了泪人,一颗心如同在油锅里煎熬,儿子即将奔赴战场,那是何等凶险之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阎王殿前走一遭!
  翌日启程,天公不作美,天色阴沉,竟飘起了冷雨,这绝非吉兆,然军令如山,远行之人哪还顾得上什么黄道吉日?
  马蹄踏碎泥泞,一行人马冲破迷蒙雨幕,疾驰向南。
  --
  沿海前线,暴雨如注,惊涛拍岸。
  临时营帐扎在临海的高地,既能瞭望敌情,又可避开潮汐侵袭,海面极不平静,浊浪滔天,漂浮着破碎的船板,折断的兵器,以及尚未被浪涛彻底吞噬的,刺目的暗红血迹,一场激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主帐内,烛火摇曳,帐帘掀起,一名亲兵恭敬地捧着一封家书进来,案后坐着的身影抬起头。
  他下颌已冒出青黑的胡茬,显然连日奔波无暇打理,脸庞沾染着尘土与硝烟的痕迹,被汗水浸染开,显得有些憔悴,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烛光下依旧锐利如鹰隼。
  亲兵递上一块干净布巾,秦恭接过,仔细擦净手上的污渍水渍,才接过那封薄薄的信笺。
  他身上沉重的甲胄未卸,甲片缝隙间还残留着暗红的血渍和厚厚的泥尘。
  就着摇曳的灯火,他展开信纸,字数不多,一笔一画歪歪斜斜,大小不一,透着一股初学者的笨拙与稚气,书写之人极为生疏,却又写得极其认真。
  “......夫君安”信的末尾,笨拙地写着这三个字。
  送信亲兵眼角的余光不经意瞥见,素来面色冷峻如铁的秦大人,嘴角竟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丝堪称柔和的笑意?他心头猛地一跳,再定睛看去时,秦恭的唇角已恢复了平直的线条,仿佛方才那一瞬只是烛光晃动的错觉,亲兵暗自咋舌,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秦恭坐镇沿海大营已近月余,每日寅时初刻即起,往往至夤夜方得歇息,若遇海上敌情,更是彻夜不眠,白日里,他或踞守营帐,对着巨大的海防舆图凝神参详,或召集将领,沙盘推演,制定方略,必要之时,更会亲登哨塔瞭望敌情,其身似铁打,精力之旺盛,令帐下诸多年轻军士都自叹弗如,白日里行走间腿脚发软者不在少数,唯有秦大人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始终精光湛然。
  “长进了。”秦恭低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落款处温棠二字,仿佛能透过纸背,看见那个小女人咬着笔杆,皱着秀气的眉头,笨拙地翻着书本,一笔一划艰难临摹的模样。
  离家的日子,夙兴夜寐,粗粝的饭食,冰冷的饮水,起早贪黑,早已不复在京时的矜贵,整个人都糙了许多,下巴的胡茬也扎手,秦恭抬手摸了摸,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可若换做家里那个娇气的小女人,定要皱着小脸躲得远远的,嘟着嘴埋怨几句,非要他剃干净了才肯亲近。
  是夜,依旧忙碌,帐外暴雨如注,砸在帐顶噼啪作响,巡逻兵卒举着火把在泥泞中穿行,甲胄与佩刀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秦恭躺在简陋冰冷的炕上,翻身仰面躺着,黑暗中,他一只手探入被中,喘息着,摸索着解开裤带,裤子也被扔了出来。
  事后,他随手抓过炕边矮几上的碗,将里面冰凉的清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发出咕咚的声响,帐外风雨声更急,泥土的腥气和帐内尚未散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沉闷而难闻。
  秦恭在冰冷的榻上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
  帐外是无休无止的雨声。
  --
  京城,秦国公府。
  清晨,细雨如丝,天空灰蒙蒙一片,庭院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
  “大奶奶,您慢些起身,仔细着身子。”周婆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温棠在廊下缓步行走,自从诊出喜脉,周婆子便成了温棠身边最紧张的人,比她自己还上心十倍,“大夫说了,饭后稍稍走动,对您,对小主子都好。”
  秦恭离京那日,温棠从寺庙回来便觉身体不适,立刻请了大夫,消息传到正院,国公夫人还以为是老大媳妇儿在庙里磕碰着了,急急赶来,刚走到门口,就听见里面大夫带着喜气的声音,“恭喜大奶奶,这是喜脉。”国公夫人当时便愣在门槛上,随即心头涌上狂喜,恨不得立刻飞鸽传书告诉远在沿海的大儿子,那小子若知晓自己又要当爹了,怕是要乐得找不着北!不过狂喜之后,想着儿子军务缠身,她立刻冷静下来,儿子在外肩负重任,此时告知他此事,只怕会让他分心牵挂,左右有她这个做姨母的亲自看顾,定能将老大媳妇儿和肚里的孩子照料妥当。
  胎儿尚不足三月,正是最需谨慎的时候,行走坐卧,皆要留神,动作万不可大了。
  温棠虽是生养过的,知晓些关窍,周婆子却丝毫不敢松懈,寸步不离地跟着。
  主仆二人正沿着抄手游廊缓缓走着,常为温棠诊脉的老大夫拎着药箱,步履匆匆地跟着一个丫鬟往二房院落方向赶去,那丫鬟正是二奶奶苏意身边的贴身大丫头,神色焦急,几人脚步生风。
  若非急事,断不会如此失态。
  周婆子扶着温棠的手不由得一顿。
  温棠也蹙起了眉,恰在此时,一个二房的小厮也慌慌张张地从小径那头跑来,因低着头只顾赶路,竟没瞧见前面的大奶奶,直冲到近前才猛地刹住脚,差点撞上温棠,惊得周婆子呵斥。
  小厮哪敢冲撞大奶奶,抬手抹额头上的汗,“大奶奶恕罪,奴才该死,实在是二奶奶院子里......二奶奶和云姨娘起了争执,二奶奶突然就晕了过去,院里都乱成一锅粥了,奴才这是赶着去禀报国公夫人啊。”他额头上的汗滚落下来。
  小厮得了大奶奶宽恕,赶紧小跑着去找国公夫人。
  周婆子则扶着温棠,转道往苏意的院子去。
  刚到院门口,便觉气氛凝重,老大夫已进了内室,房门虽敞着,却隐隐飘散出一股令人心惊的血腥气,周婆子心头一紧,忙侧身挡住温棠,低声道,“大奶奶,里头气味不好,您这身子......”
  温棠叫住一个从里面出来的小丫鬟,“二奶奶如何了?”她原以为苏意是争执中磕碰晕厥,却不料那小丫鬟声音发颤,“回......回大奶奶,二奶奶是小产了......”
  这下连周婆子脸上都露出僵硬的表情了。
  要知道苏意嫁过来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听说过怀孕了,从来都是听到二爷院子里面其他女人传出喜讯来,现在好不容易听到苏意怀上了,但居然还是小产。
  周婆子几乎不敢想象苏意醒来会是何等光景。
  大夫还在里面,苏意尚未清醒,温棠便在外间将院中目睹了争执经过的丫鬟婆子一一唤来细问,务必要弄清事情原委,是谁先起的头,争执到了何种地步,又是如何发展到这步田地。
  下人们不敢隐瞒,还原了当时情景。
  “云姨娘一早抱着孩子来给二奶奶请安,二奶奶这几日总睡不安稳,精神头本就差,偏生孩子认生,见了二奶奶更是哭闹不休,二奶奶被吵得心烦,便说了句让云姨娘先把孩子抱出去,让奶娘哄着。”
  “谁知云姨娘听了,觉得二奶奶是嫌弃她们母子,顿时觉得委屈,非但没抱走孩子,反而把孩子往二奶奶跟前凑,说什么孩子总归要叫您一声母亲的,求二奶奶多疼疼他,莫要嫌弃......”
  回话的丫鬟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云姨娘就把孩子往二奶奶手边递,二奶奶心烦,伸手轻轻挡了一下,就那么轻轻一下,云姨娘立刻就哭上了,孩子被她一吓,哭得更凶了,二奶奶本就被吵得头晕,加上几夜没睡好,早起时还头晕得差点站不住,如今被这尖利的哭闹声一激,眼前一黑就栽倒了,奴婢们当时都懵了,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到榻上,这才知道二奶奶原是有身子了......”
  “方才大夫才诊出来,二奶奶竟是有身子了......”丫鬟说完,头垂得更低,满院死寂。好不容易盼来的喜讯,转眼竟成噩耗。
  苏意的贴身大丫鬟更是悲从中来,将一桩陈年旧事也抖落出来,原来当年苏意刚嫁进来不久,老太太做主给二爷纳了第一个妾,二爷便去了妾室房中,苏意躲在房里偷偷地哭,后来莫名其妙便见了红,初时只当月事不调,后来偷偷请了大夫才知是小产了,大夫说她体质本弱,不易受孕,那次小产更是雪上加霜,极易形成习惯性滑胎,此后多年,月事一直不准,苏意自己也心灰意冷,不再奢望,前阵子灌了那么多苦药汤,谁承想这次再小产。
  温棠听完了,眉头皱起来,目光投向那扇半掩的房门,里面大夫还在忙碌,苏意还没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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