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有小沙弥前来引路,请几位贵人移步去用早斋。
温棠正与周夫人,周小姐寒暄着,闻言便侧身回头,语声温柔地对身旁人道,“夫君,这寺里的斋饭清淡,怕是不合你口味,可要吩咐下人下山去买些你惯用的点心?”
“夫君?”
温棠是扭过头来说话的,说了之后没见秦恭回应她,然后抬头,却见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章尧,而自己的夫君站在自己的右手边。
章尧虽然是一个书生出身,但也许是因为从小就干活的原因,他的身形并不单薄,而且个子几乎跟*秦恭一样高。
温棠面上只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如常,若无其事地将目光和身体转向右侧的秦恭,“夫君可要派人下山去买些?”
秦恭垂眸看她,“不必,寺中斋饭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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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朱漆大门外,立着一个形容颇有些狼狈的身影,正是马大娘的儿子马聪。看情形,他似刚被人从门内驱赶出来。
送他出来的周婆子,此刻已是气得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转身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径直回府去了。
周婆子心里窝着一团火。这马聪,当初进京投奔,元夫人念着旧情,私下里贴补了他们一笔银子,那数目,足够她们安稳一生了,原指望他置办些产业,过个安稳日子,可这才过了多久?那偌大一笔银子竟被他挥霍一空,这还不算,这马聪竟还在背地里嚼大奶奶的舌根,惹出风波,今日竟还有脸上门来讨钱?周婆子没叫人把他耳朵揪下来,已是念着那点子旧情了。
可门外吃了闭门羹的马聪,心里却憋屈得紧,他自觉已是拉下脸面,低声下气,所求不过是“一点”做小生意的本钱,并非狮子大开口,这点子小钱秦府指缝里漏漏就有了,竟也吝啬至此?
马聪心中郁闷难当,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做点小买卖又血本无归,若就此跟着老娘灰溜溜回乡,便只能重新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到头辛苦刨食,所得微薄,勉强糊口,哪还有半分在京城里见识过的富贵逍遥?想到那黯淡无光的前路,马聪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他垂头丧气地转身,琢磨着明日是不是该让他娘亲自来试试,刚挪动脚步,眼前光线一暗,竟被几个人拦住了去路。
马聪抬头一看,心头咯噔一下,是昨日进他家请他过府的那几个衙差。
完了,银子没要到,祸事倒又缠上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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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庙的斋堂内,香客们安静地用着素淡的早膳,晨钟悠扬,回荡在山之间,山间空气清冽,只是偶尔拂过的晨风,仍带着料峭春寒。
山上的贵人们拜完佛,用过早斋,便各自乘上软轿,在轿夫稳健的步伐中,沿着蜿蜒的山路而下,渐渐消失在苍翠林荫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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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尧并未与母亲江夫人同乘一轿,他的轿子径直回了章府。
江夫人的轿子则顺着城中大道走了一段,缓缓拐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巷子越往深处走越显宽阔,尽头处矗立着一座外观古朴,不张扬却透着岁月沉淀与庄重气派的大宅,
轿子在门前停稳,江夫人从轿内探身出来,并未立刻进门,反在门口踌躇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才慢慢步入府中,守门的小厮在她进去后,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外张望了几眼,确认无人跟随,这才轻轻将厚重的朱漆大门合拢,落栓。另有两人默不作声地守在了门后。
宅院深深。穿过几重院落,便到了正屋,正屋的门敞开着,里面似乎有人久候,然而,江夫人行至正屋门口,脚步却再次顿住,她脸上神色变幻,犹豫,抗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怯,在门槛外踟蹰不前,竟是不敢或不愿踏入。
“芸娘......”屋内传来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语调中竟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可这声呼唤落入江夫人耳中,却让她浑身一僵,非但没有上前,反而不由自主地向后微退了一小步。
她不想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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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府,
章尧与周家小姐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了下来,婚期就选在今年下半年的一个黄道吉日。
正月里选日子,自是挑那宜嫁娶,合八字的良辰吉时。
书房内,章尧斜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背靠着引枕,窗户敞开着,窗外几竿翠竹掩映,栏杆环绕,倒显得清幽。
阿福侍立一旁,说着讨喜的话,“今儿个瞧着,那周家小姐着实不错,说话轻声细语,性子瞧着也温婉,尤其难得的是,她对爷您......很是上心呢!”阿福顿了顿,觑着章尧的脸色,继续道,“今早您上山时,她虽羞怯,可也瞧见了您额上和手上的伤痕,下山前,她还特意让她身边的大丫鬟悄悄寻了我,仔仔细细说了京城哪家药堂的祛疤膏最好,里头用的是什么上等药材,叮嘱我定要给您用上。可见周小姐对您是放在心上了。”
“喜欢我?”章尧目光落在窗外摇曳的竹影上,语气有些飘忽,“喜欢我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反问倒把阿福问得一愣,在这种门当户对的联姻里,女子对一个男子的喜欢,无非是看中对方的家世,前程,相貌,还能有什么别的缘由吗?
他讷讷道,“这......周小姐看中的,自然是您的品貌才干。”
章尧嗤笑一声,不再言语,他心知肚明,对方满意的正是这些“该满意”的东西。
只是没意思透了。
不过,江夫人如今是做梦都盼着儿子早日成婚,最好媳妇过门便立刻有孕,多子多福,用她自个儿常挂在嘴边的话说,只要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娘就是立时闭了眼,也再无遗憾了。
章尧不再接话,只支着下巴,目光投向窗外更远的地方,似在凝望什么,又似空无一物。
“我那病秧子兄长呢?”他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
阿福立刻回道,“那位正变着法子四处钻营,巴结人呢。”他语气带着不屑,又补充道,“不过依我看,他那点盘算,注定是竹篮打水,到头来只怕是死路一条。”
章尧眼底泛起毫不掩饰的的恶意,“你说,若是让那老头子现在就知道,他之所以子嗣艰难,再也生不出儿子来,全是拜他那位贤惠的夫人和好长子所赐,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阿福想象着那场景,也觉快意,那必定是怒发冲冠,怕是要气得呕血三升,恨不得立时拔刀,劈了那对蛇蝎母子才解恨。
章国公此人,对章夫人表面敬重有加,对嫡长子章明理也看似颇为看重,可骨子里,他最在意的还是章家的香火传承和门楣荣光,若让他知晓自己子嗣断绝的根由,竟出在发妻和嫡长子身上,这奇耻大辱,断根之恨,足以让他头顶冒烟。
章尧似有些感兴趣,然而这丝兴味稍纵即逝。
待到夜深人静,那如附骨之疽般的头痛又如期而至,撕裂着他的神经,他烦躁地一把扯开床榻上垂落的锦帐。
修长的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强行压下的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此刻在寂静的黑暗中疯狂翻涌,清晰得令人窒息。
方才的梦里,是一片刺目的,铺天盖地的红。
是十里红妆,是迎亲的长街,锣鼓喧天,高头骏马上,新郎一身大红的吉服,身姿挺拔,意气风发,后面跟着一顶华美精致的八抬大轿,长长的迎亲队伍蜿蜒如龙,抬着各色聘礼,唢呐吹得震天响。
洞房里,依旧是满目刺眼的红,红烛高烧,龙凤呈祥,一对新人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上,饮着合卺酒,喜婆满面堆笑,说着“早生贵子”“百年好合”的吉祥话。
那大红锦被上,赫然放着一方纯白无瑕的喜帕。
新郎拿起秤杆,轻轻挑起了新娘头上的大红盖头,盖头下露出的,是一张含羞带怯的娇颜,尤其那眼尾处一点小小的泪痣,在跳跃的烛光下,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媚态。
章尧仰头喝了一盏酒,放下酒盏的时候,想到了白天谈论的婚事。
不,是已经板上钉钉的婚事。
他烦躁地将酒壶抓过来,又满满倒了一杯,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映着烛光的琥珀色液体。
在江南官场平步青云的四年里,他见过的美人何其多,清纯的,妩媚的,丰腴的,窈窕的,或为他的皮相,或为他的权势,无不曲意逢迎,他章尧并非柳下惠,也非不能人道的阉人。
他有欲念,炽热而汹涌。
然而,每当他试图放纵这欲望,温棠拿石头往他额上狠狠一砸,砸的头破血流的场景总是会突兀的冒出来。
然后温棠那张沾满泪水的脸会出现他眼前。
“你既要了别人,就别再来招惹我。”
章尧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他从不否认自己的卑劣。
他长长呼出一口带着浓郁酒气的气息。
阿福走进来,准备点宁神香,却见前面的章尧摆了摆手,“不用点,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