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过年的,上赶着去撞见阎王,能不害怕?
秦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一看脸色就不好。
他扫过门口这群人,尤其在看到为首的二皇子时,那眼神十分锐利。
几位官员被这目光一扫,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他们哪里敢怠慢,也顾不上二皇子刚才说是来看谁的,连忙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声音都打着飘,“下官......参见秦大人。”
秦恭并未理会他们,视线落在二皇子脸上。
二皇子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变得极其难看,他强自镇定,正欲开口说什么场面话,目光却凝在秦恭的脖颈处,那道新鲜的,带着血痕的抓痕,在昏黄的宫灯下清晰可见。
不用想,这事,根本没办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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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如今又混入了另一种更为浓郁的石楠花般的腥膻气息,两相交织,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当秦恭再次走向软榻时,温棠也已勉强穿戴整齐,她双颊依旧绯红似火,起身时双腿酸软得几乎站立不住,微微打着颤,只能紧紧攥住榻沿。
她低着头起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与羞耻,“我们,快回去吧。”
因为低着头,她未曾看见身边的男人在环顾四周时,鹰隼般的目光如何锐利地扫过,前面被掀翻的桌子,垂落的桌布,摔落在冰冷砖地上碎裂的茶碗瓷片,泼洒一地的褐色茶汤和零星的茶叶......
甚至,地上那几处被茶水洇湿,又被踩踏过的,模糊的脚印痕迹。
温棠拉住了秦恭冰冷的手指,然后才抬起头,眼尾还是红的,能看出方才哭过的痕迹,眸子里泛着水光,看起来柔弱堪怜,但那颗眼角的泪痣印着未褪的潮红,却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娇艳与勾人。
秦恭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然而,秦恭身边的傅九却没有跟上他们的脚步,他注意到了大爷方才递来的那个极短暂,却无比清晰的眼神,他停在了原地。
温棠此刻心神俱疲,一心只想逃离此地,甚至一直未曾抬头,只是紧紧拉着秦恭的手,是以,她并未发现跟上来的只有周婆子,并未留意身后少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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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府的马车静静停在宫门外,冬日的夜晚总是来得极早,此刻宫墙之外已是一片漆黑,唯有马车内悬挂的琉璃灯,透出昏黄温暖的光晕。
马车缓缓开动,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吱嘎的声响,外面,雪还在无声地下着,落在车顶上,沙沙作响,
温棠在车厢一角,身上的燥热感在寒冷的刺激下褪去不少,但想起方才殿内发生的一切,羞耻,后怕与莫名的紧张感并未消失,反而更加清晰。
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斗篷的边缘,指尖冰凉。
冷风卷起厚重的车帘一角,寒意灌入,吹在温棠滚烫的脸上,激得她一个哆嗦,神智却因此更加清醒了几分。
方才在殿内,那个立柜的门缝,是开着的。
虽然那条缝开得很小很小。
但秦恭当时是背对着柜子的吗?
幸好,他似乎,是背对着的?
温棠心中稍定,但这个念头非但未能让她紧绷的脊背放松,反而绷得更紧。
而就在此时,一直坐在她身边闭目养神的男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方才殿内......可还有旁人?”
狭小的车厢内陷入一种沉默,唯有车外呼啸的风雪声。
第47章
宫门深锁,寒气侵骨。傅九立在阶前,脚下跪着两道僵直的身影,面色惨白如纸,嘴唇紧抿。傅九目光沉沉扫过,挥手令人将他们带下去,“寸步不离跟着大奶奶。连自个儿被人算计到哪个犄角旮旯都不知晓,平白辜负了信任。”
二皇子算不得多智,却是贵妃唯一的血脉,亦是当今圣上对外宣称的长子,皇帝虽常召见大爷,言语间不乏赞赏,从前却始终未让其回归天家,认祖归宗,大爷终究是在秦国公府长大的。二皇子心性狭隘,手段却极狠辣,几年前便敢对大爷下死手,若非大爷命硬福厚,早已......皇帝未必不知其二子所为,
然而在从乱世尸山血海爬出的帝王眼中,眼底何曾有过真正的父子温情。这等兄弟阋墙,争权夺利,不过是寻常事,天家常态,无风无浪反倒稀罕。贵妃母族尚在朝中效力,二皇子亦是膝下养大的儿子,这板子落下去,是轻是重,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能伤筋动骨,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傅九刚才立在宫门内,目光扫视,凌乱的地面上,几处残留的脚印清晰可辨,并非大奶奶一人所留,方才殿内,定有第二人。
这第二人的身份,查起来倒也不难,方才跟着二皇子的几个年轻官员,已被他当街拦下,一见傅九,几人便竹筒倒豆子般招了,原是跟着二皇子去寻章尧章大人,美其名曰是去看看章大人是否在勤勉办公,他们要去跟着学学如何勤勉处事。
可到了地头,出来的却是秦恭秦大人,几人忙不迭认错,推说宫廷回廊曲折幽深,亭台回廊相似,一时眼拙走岔了道。然他们并非蠢人,嘴上如此说,心里岂能不明白?
略一思量便知是被二皇子当枪使了,他是皇子,自可全身而退,他们几个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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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宫宴的风波,表面并未掀起太大涟漪。傅九得知殿内之人是章尧章大人后,探究的眼神才缓缓淡去。
原来如此。二皇子有个表弟,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正事不沾,歪门邪道,构陷栽赃的手段却精通得很。当年在书院,此人便仗着家世作威作福,家世相当的学子尚能自保,那些出身寒微却才学出众,常得师长嘉奖的,便成了他欺凌的对象,
彼时的章尧,无疑是书院翘楚,他那时刚入京,章国公府的大门紧闭,并不认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无人知其来历,也无人在乎他的来历,只知这是个风姿卓然,鹤立鸡群,总被夫子挂在嘴边的寒门学子。
傅九对这位蟾宫折桂,光风霁月的章状元,印象一直不坏。如今见他,也总带几分敬意。
他记得当年在书院,章尧一身院服,手持书卷,于烈日下站得笔直,吃着粗粝的饭食,那份身处高门子弟间的不卑不亢,那份烈日灼身,风雪侵骨亦不减半分的清绝气度,让傅九直觉此人绝非池中物。
后来书院传出些腌臜不堪的流言,说几个学子狎妓宿娼,章尧亦在其中。
傅九却是不信,那样一个在困顿中仍能挺直脊梁苦读的人,骨子里自有清傲,怎会如此自甘堕落?
章尧确有大才。在才子云集,文风鼎盛的京城,他的诗词文章样样拔尖。
只苦于当时毫无根基,处处受人压制,最令人扼腕的一次,是其呕心沥血,走访灾民写就的救灾防疫策论,竟被一权贵子弟冒名顶替,当时一地灾荒瘟疫肆虐,还是书生的章尧写下治策呈上,
若能直达天听,以其洞见与实干之才,仕途必能青云直上,可惜,本该属于他的荣光被人轻易窃取,被人夺了本该属于他的上升之阶。
那时的章尧,在书院受尽排挤打压,被孤立中伤,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不仅辱及他自身清名,更累及其母江夫人。后来仕途上再遭冒名之劫,他向官府申诉,反被诬陷构害,锒铛入狱,险死狱中。若非章国公最终出面认子,世间恐再无章尧此人。
回到章府后,这块蒙尘美玉终得展露锋芒,殿试之上,引经据典,策论鞭辟入里,一举夺魁,名动京城。那一年的科举,士林皆知出了位章状元,皇帝金口玉言的赞誉,更让章状元之名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无数士子心中的明灯。
一个在泥泞中挣扎爬起,于漫天流言蜚语中不改其志,在打压下逆风翻盘的人,傅九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得知二皇子原本要算计的是章尧,傅九回府后,便将事情原原本本禀告了秦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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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正房内烛火未熄,晕开一片暖黄。
窗扇大敞,窗外细雪纷扬,愈下愈大,窗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灯火映照下,雪花飞舞的轨迹格外清晰。
榻上的人儿脸色已褪去了不正常的红晕,只余下被攥出的几道红痕,在纤细雪白的手腕上格外刺目,秦恭放下厚重的门帘,裹挟着一身寒气走近,在榻边坐下,常服的下摆垂落榻沿。
温棠睡得正沉,面容恬静,呼吸轻浅。
他走过去,在榻边坐下,目光沉沉落在妻子沉睡的脸上。
该处理的人,他自会处理。
该面对的事,他亦无惧。
此刻心头耿耿于怀的,是方才回府马车上,他的妻子为何要对他说谎?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殿内,在他进去之前,殿内确实有第二个人的存在。
章尧此人,他本无甚疑虑。他也确信,妻子看到他,她的夫君出现时,眼中那瞬间松懈下来的依赖,以及攀上他脖颈寻求庇护的手,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