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温棠随僧人前往斋堂,周婆子紧随其后。
  僧人又转向角落里的章尧,“这位施主,斋堂在另一处,请随贫僧来。”
  章尧抱着狗起身,对着僧人合十还礼。
  僧人对着他点头。
  斋堂宽敞明亮,颇为热闹,因着寺庙香火鼎盛,每日往来者众,用斋者也多。
  堂内陈设简朴洁净,长桌条凳摆放整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清粥小菜的淡香。众人皆安静用饭,或手持佛珠默念,或垂首细嚼慢咽。
  唯一的喧闹,便是章尧怀中那只不安分的小黄狗。
  乍见如许多生人,它兴奋地摇尾轻吠,“汪汪,这动静引得数道目光投来,
  门口由僧人引入的一对男女,着实惹眼。
  男子身形颀长挺拔,一身清贵气度,怀中一团暖黄的小狗,女子稍落后几步,身姿窈窕,肌肤赛雪欺霜,尤其一双微挑的狐狸眼,流转间顾盼生辉,
  纵使两人之间隔着一丈距离,出众的容色也足以构成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小黄狗察觉到众人看它的目光,愈发兴奋,扭动着想下地撒欢。章尧唇角噙着淡笑,屈指在它毛茸茸的脑门上轻轻一弹,“不准闹。”声音温柔,带着哄劝的意味,“再叫,今日的肉骨头可就没了。”
  他将小狗举至眼前,视线与那双乌亮的圆眼睛平齐,眼底笑意融融,耐心安抚,“乖。”
  “两位施主,这边请,此处尚有空位。”僧人引路。
  周妈妈忙道,“有劳师傅,我家夫人坐此处便好。”她指的是斋堂中央一处尚有空隙的位置,只是旁边已坐满了人。
  僧人便对章尧道,“那公子请随贫僧这边来。”
  僧人便引章尧往角落的空位走去。
  --
  出了庙门,山风清爽,拂去了几分庙内浓郁的香火气。
  秦家的小厮早已在马车旁候了多时,见大奶奶出来,眼神躲闪。
  温棠走过去,“慌什么?这是在府外,大爷若是问你,你只照实说,是大奶奶吩咐的便是。”
  小厮唯唯诺诺,没敢吱声。
  轿帘蓦地被一只手掀起,傅九利落地跳下,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探身而出,
  秦恭目光沉沉,先扫过她微湿的鬓角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最后落在她额角的细密汗珠上。
  秦家小厮这才敢抬眼,苦着脸飞快瞥了大奶奶一眼。
  秦恭伸出手,指背触上温棠的脸颊,入手一片滚烫,他下颌线条绷紧。
  温棠拿出求来的平安符想递给他看,秦恭却看也未看,“下次再这般,这庙,你便不必再来了。”
  一腔热忱,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温棠猛地扬起脸,直直看向他。
  温棠本就生得极白,此刻因疲累和山风,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连着眼尾,眼眶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乍一看去,竟像是受了天大委屈。
  秦恭喉结滚动了一下,见她这般模样,话语堵在喉间,眉头习惯性地深深蹙起,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远远望去,便是一个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男人正低头,疾言厉色地训斥着面前娇小纤弱,泫然欲泣的妻子,气氛压抑。
  “施主,夫人尚在殿内跪拜祈福,还请您稍待片刻,很快......”门口的小僧人追出来,看着已经想要离开的贵公子,却见方才大步离去的章尧,脚步倏然顿住。
  小僧人跟上去,下山的路口处,方才那位容色惊人的夫人正微微仰着头,肩膀微微颤动,眼眶鼻尖一片嫣红,而她面前气势迫人的男人,应是她的夫君,面沉如水,负手而立,对她这副情状无动于衷,甚至显出几分不耐。
  小僧人赶紧收回目光,心头默念阿弥陀佛,不敢再看。
  “坐轿子下去。”秦恭别过脸,声音依旧冷硬,却似乎少了几分方才的严厉,目光刻意避开她的脸。
  温棠在求神拜佛一事上,固执,每一次,她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上来。
  对于她来说,求神拜佛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必须亲力亲为。从前,她进京,娘亲犯病,她手头上却没有银子,伯府中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伯府嫡母不喜她们母女,母亲的病便一拖再拖,那些人巴不得她娘亲早死才好。温棠举目无亲,走投无路,只能寄希望于神佛,去各种庙里求,跪着求,磕头求,只要看见庙门,她就停下来,叩拜。
  “我不要。”温棠在这件事上格外坚持。
  “胡闹!”秦恭似是真动了怒,面容冷峻,他本就不怒自威,此刻周身散发出凛冽气息。
  话音刚落,他便清晰地看到,晶莹的水光,毫无预兆地聚拢在温棠通红的眼眶里。
  秦恭整个人脊背绷得僵直。
  门口,章尧抬起视线,静静地,不带情绪地向那边看着。
  跟在他身侧的小僧人虔诚地念着佛经。
  --
  秦府,
  气氛压抑,丫鬟婆子们走路都踮着脚尖,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动静。
  唯有几个胆大的,才敢悄悄探头,觑一眼正房的方向。
  大爷在门外廊下已经站了有段时间了,廊下灯笼的光晕落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明暗不定,然后又过了会儿,丫鬟们再偷偷望去,廊下已空,大爷径直去了书房。
  正房内,
  周妈妈捧着一碟蟹黄小笼包进来,热气腾腾,鲜香四溢,“人都走了,大奶奶,吃点儿。”
  温棠从软榻上下来,随手理了理方才故意揉得微乱的鬓发,接过周妈妈递来的温热湿帕子,仔细擦了擦好不容易搓红的眼角和鼻尖。
  周婆子将小笼包放在小几上,“大爷他,瞧着脸色不大好,阴沉沉的,不会真动气了吧?”
  温棠拈起一只玲珑剔透的小笼包,轻轻咬破一个小口,鲜美的汤汁立时涌入口中,她慢悠悠咽下,“他哪天不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细想起来,温棠很久没真正哭过了,秦恭的话虽气人,但是温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因为一两句话就掉眼泪。
  正吃着,外面传来轻轻的,带着试探的叩门声。
  进来的是秦恭身边惯常跑腿的小厮,手里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是几碟精致小巧的糕点,皆是温棠素日爱吃的时令点心。
  小厮刚进门,便想越过周婆子去瞧大奶奶的脸色,
  周婆子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稳稳接过托盘,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适时堆满愁苦,对着小厮使了个“快看后面,大奶奶正伤心”的眼色,但却在小厮想上前几步的时候,走过去挡住小厮,“大奶奶还伤着心呢,哪有胃口吃这些?你瞧瞧,眼睛都肿了......”
  说着,还作势用袖子按了按眼角。
  小厮一听更急了,“哎哟我的周妈妈,这可使不得!大奶奶傍晚回来就没用膳,身子骨怎么受得住?点心都在这儿了,大奶奶素日里最爱这几样,烦请周妈妈千万劝大奶奶用些,好歹垫垫肚子。”
  他边说边把托盘往周婆子手里塞,生怕被退回来。
  周婆子假意推拒,小厮哪里敢真让她推,赶紧把托盘放在旁边的圆桌上,也不敢再往里张望,更怕说多了惹大奶奶心烦,匆匆对着内室方向躬了躬身,便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一关上,周婆子麻利地揭开食盒盖子。
  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诱人的甜香四散开来,皆是温棠素日的心头好。
  温棠慢悠悠转过身,其实刚才吃了好几个小笼包了,她的饭量本来就不大,不过看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点心,她睁圆眼睛,也有点馋,可是现在不能吃。
  小厮出了大奶奶那儿,脚下生风直奔书房。
  书房外。
  小厮苦着一张脸回来复命。
  守在外面的傅九一看他那愁眉苦脸的表情,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低声问,“大奶奶......没动?”
  小厮点点头,愁眉苦脸。
  傅九也叹气,也难怪,大爷今日从下了马车起,那张脸就黑得能滴墨,胸口衣襟上还湿了一片,他当时远远瞧着,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是大爷动手打了大奶奶,否则一向温婉和顺,最是体贴的大奶奶怎会委屈成那般模样?
  那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大爷的不是。
  --
  书房内。
  烛火通明,映着秦恭轮廓分明的侧脸。
  “送过去了?”他握着书卷,头也未抬。
  小厮低头,声音很小,“回大爷,都送过去了,是周妈妈接的。”
  “吃了?”秦恭的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声音听不出起伏。
  “没吃,周妈妈说,大奶奶还在掉眼泪,她......她在旁边陪着劝呢......”小厮头埋得更低了,硬着头皮回话。
  “看着是......是伤心得很,一点东西都吃不下......”
  “啪嗒”
  书卷被掼在紫檀案几上,声音不大,但却像敲在人心上,把小厮吓了一大跳,慌忙抬头,就看见大爷的脸色,黑如锅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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