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棠欢(重生) 第19节

  林乐茹唇间带着几分血丝,挤出几个字,”小安村……他叫钱威虎,还……还有,他们把我绑走,大概走了一个时辰。”
  秋檀领命退下,回房换了夜行衣去了隐雀阁,根据林乐茹的形容,有山有水,每个月有两三日会有羊群经过……
  秋檀出去后,她像疯了似地从床上滚落在地,瘦骨嶙峋的身子重重砸下,一个劲的的叩头,“彦知哥哥,夫人,我愿意相信你们,只要能救出我女儿,我什么都愿意做!”
  苏宥棠急忙上前搀扶,却被她的手死死攥住衣袖,那力道大得惊人,像是将女儿的性命悉数托付给她。
  苏宥棠点头应声道:“我不能保证会救出来,但只要活着,我一定尽力。”那是一位母亲的期待,她如何能拒绝?
  裴彦知站在阴暗处,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怒意,若不是因为自己,她本可以不受这些苦楚。
  这一晚……注定不太平。
  窗外的月光格外透亮,似要照进每一处阴暗潮湿见不得人的角落。
  第25章
  苏宥棠和冬至小心翼翼地将林乐茹扶起,见她面色苍白,虚弱得不成样子,她心头一紧,不忍心地开口问冬至:“她的伤要何时才能好?”
  林乐茹听闻此话更是了无生机,睫毛轻轻一颤,眼底的光暗了下去,那些人说鞭子上的蛇毒无药可解,会一点一点侵蚀她的骨髓……
  冬至将指尖轻轻搭在林乐茹腕间,神色却有所缓和,“脉象比刚来时平稳多了。”她的声音沉稳而笃定,“按方子按时服药,不出七天会好的!”
  林乐茹猛地抬头,瞪大双眼盯着冬至,“可他们说这毒……无药可解。”
  冬至收回搭在她腕间的手指,平静开口:“不过是最寻常的小蛇毒,只是你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一直不见好,才成如今这般模样。”
  “放心,我说能解就一定能解。”她反手将林乐茹的手握住,安慰道。
  冬至转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透明小瓷瓶,里边有两只雪白蠕动的蛊虫缓缓爬着,她取出一只拿到林乐茹面前,“服下,它会在你体内游走,将毒素尽数吸走,稍后自己排出。”
  林乐茹望着那蠕动的小虫,伸手拿过,仰头便吞了。
  苏宥棠突然按住冬至的手腕:“等等,你上次用这法子……”话未说完便被冬至的话堵住了嘴巴。
  随后她听见冬至小声嘀咕:“忘了说了……可能会有点痒。”她嘿嘿一笑。
  苏宥棠见她服下蛊虫后不由松了口气,她轻轻为林乐茹掖了掖被角,放柔了声音,“好生歇着,先把身子养好。”话到一半突然哽住,苏宥棠看着她皱皱巴巴的伤口,终于仰起头坚定地望着她:“都会好的,只要活着,都会好的。”
  说罢带着冬至出了房中,房门轻轻合上,如今只留下裴彦知和林乐茹两人。
  裴彦知一直无言坐在檀木案前,骨节分明却带着厚茧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他目光由烛火转向床上坐着的单薄身影,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次,终是挤出一句压在心底多年的话:“林家……出事后,我去找过你,却都说没有这个人。”
  林乐茹却忽然笑了,眼里盈满了泪花,“刚入教坊司时,妈妈给起了新的名字……叫桃影。”她攥紧了锦被,指节泛白,留下了细细的皱褶,“起初都是从最下等的洒扫丫鬟做起,自然没人知道。”
  林乐茹慌忙垂下眼帘,这么多年了,早已习惯在教坊司的角落独自抹泪,突然听说他找过自己,心头竟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
  她盯着锦被上的大片海棠花,渐渐模糊成片,原来还有人记得林家,记得那个叫林乐茹的小姑娘。
  裴彦知看见她的泪水无声地砸在手背上,在那青紫的皮肤上溅开细小的水花,他猛地站起身,“我……”他不知如何开口,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望着她疑惑的问道:“你是如何出的教坊司?为何不来找我?”
  林乐茹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痕,烛火在她湿润的眸中折射出光点,她怔怔望着眼前人,裴彦知的眸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乐茹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我……是三年前被买走的,那时已有了几个月身孕。”
  她苦笑道:“我谎称父亲还留下些财物,当了之后便能……”话音突然顿住,“谁知他竟是赌鬼,刚生下孩子不久,便要将孩子拿去换银子,我还未出月子,日日替别人浆洗衣物才勉强能裹腹,这才把孩子留下。”
  裴彦知手中的瓷盏竟出现了裂痕,他缓缓松开手,起身行至窗前,衣袍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背对着她,声音低沉的可怕,“后来呢?”
  林乐茹怔怔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她仿佛看见那少年在树下执起她的手,说待日后考取功名,定要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可是如今,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路,她是被抄家落入教坊司的低贱桃姬,而他是当今朝堂上炙手可热的裴将军。
  “乐茹……”他唤她名字时,带着久违的少年气。
  裴彦知行至榻前,低头握住她的手,迎上她盈满泪花的眸子,“乐茹,我说过的话,从未变过。你因我遭受的折辱,我必让他们百倍偿还。”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似是在向她允下一诺。
  他忽然压低声音说:“只要孩子活着,我会尽力救出,你无需担心,安心住在裴府,我去跟宥棠商量你以何身份留下不会被府上的假林氏发现。”
  “可我已经……”林乐茹眼神慌乱地说道。
  “我不在乎。那赌鬼想来还没死,不如我抓回来你亲自了结了他?”林乐茹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艘海上漂泊数年寻不到码头的船,忽然靠岸了。
  “孩子我会当自己亲生骨肉,你无须在意。”多么不合时宜的承诺,却在今夜将破碎的她慢慢拼凑起来。
  裴彦知在廊下徘徊,月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犹豫着如何给林乐茹一个身份,又如何同苏宥棠开口。
  “吱呀”一声,身后的雕花木门已经敞开,苏宥棠已将钗环卸下,只着一件素白中衣,“进来吧。”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裴彦知迈进门槛,身后的木门发出沉重的闷响,烛火摇曳间,他的目光被案上的那封和离书定住。
  “这是何意?”他眼睛微眯抬眸问道。
  “不如,我们和离?”她拿起那纸和离书,递到裴彦知手中。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坐在案前,声音低哑。
  苏宥棠依旧含笑望着他,“裴大人不打开看看吗?”
  裴彦知瞳孔皱缩,这分明是他与苏宥棠在书房谈心后,放入暗格中的那一封,“你何时发现的?”他略带诧异地问道。
  苏宥棠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那晚书房遭贼的时候,你不应该打开暗格瞧瞧布防图是否还在吗?”裴彦知拿着和离书的手一僵,竟是因为这事。
  “我今日真不是这个意思。”他素来不善言语,性子*孤僻,此时亦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
  “我知晓你的心意。”苏宥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让他安心。
  “你是怕将我牵扯局中,太子若想动你,像碾死只蚂蚁般容易,你写下……那纸和离书,是怕眼下朝局动荡,日后我顶着裴夫人的身份,连父亲都护不住我,对吗?”苏宥棠坐在裴彦知对面,直视着他的眸子。裴彦知这才惊觉,原来她早已知晓。
  “如今说出来,可畅快些?”她嘴角噙着笑,抬手给裴彦知倒了杯茶,“我瞧着,你对林姑娘还有情,这半年那林氏在府上作威作福,如今正主回来了,裴大人打算如何?”
  “我想想。”裴彦知此刻心乱得很,如何才能在假林氏的眼皮底下,让林乐茹安然无恙是个大问题。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阴影。
  苏宥棠望着裴彦知紧蹙的眉峰,忽然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是问我今夜宫中发生了什么吗?姨母中了鸩阴散的毒,虽还未查出来是谁的手笔,但皇后被卸下了掌管六宫之权,太子被禁足三个月。”
  “鸩阴散?可是当年淑妃……”裴彦知看向她,“宫中愈发不安宁了。”
  “正是,幸而六皇子及时派人送去了解药,暂时压制住毒性了。”苏宥棠指腹摸索着茶沿,声音里带着惯有的冷清。
  “那太子是为何?”
  苏宥棠思索着该如何回答,“太子……与异域舞姬在偏殿……那殿中香炉有媚药。”
  苏宥棠将宫女冲撞、指路、换宫服一事说出,裴彦知的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莫非,本该……是你?”
  “太子竟敢将主意打到你身上?”裴彦知如鲠在喉,胸腔剧烈起伏,翻滚着强烈的怒意,“你放心,我不会让太子对你出手的。毁了你的名声,父亲更不会支持东宫,得不偿失,何必呢?”
  苏宥棠指尖轻轻捏着眉心,“若我今夜真在偏殿……父亲为保苏氏满门,只能站在东宫那边。可太子哪里有这般缜密的心思?”
  她端起茶盏浅尝一口,又继续说道:“他不过是想借此事逼你我和离,扶林姨娘做正室,而我……入主东宫。”
  裴彦知脸色惨白如纸,“你今夜提出和离岂不正中东宫下怀?”
  “此事,定有林姨娘的参与,若她真是定国人士,图谋的该是布防图吧?她不坐上主母之位……换言之,没有主母的府邸,她才能名正言顺执掌中馈,顺理成章的接触机密。”
  裴彦知猛然扣住她的手腕,“苏宥棠,你当我是摆设吗?岂有让你站在身前替我挡刀的道理?”裴彦知觉得又气又好笑。
  “裴大人误会了,我本就动了和离的念头,既不喜欢你,又何必占着裴府主母的虚名?”她浅浅一笑,“不是替你挡刀,是此局我们皆成了棋子,裴府、苏府、还有姨母和三表哥,谁又能逃得掉呢?”
  “虽无男女之情,但苏宥棠……”他抬眼望向窗外浓稠的夜色,嗓音低沉而笃定,“我会护你周全。明日我便私下去官府过了文书,若东宫和皇后真对我动手,你也能置身事外。”
  苏宥棠轻笑一声,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便祝裴大人与我……能在这盘死局里,做最默契的……”她略一停顿,唇角微扬,“棋子?”
  第26章
  苏宥棠思索片刻,眸光微闪:“我倒是有一计,秋檀易容术精妙,不如让林姑娘改头换面?”
  她端起茶盏,氤氲雾气中唇角微勾,“日后我若离府便将她先带在身边,至于那位林氏……来日方长。”
  裴彦知似是想起什么,“你且稍等,我去取件东西。”话音刚落,人已疾步而出,他起身时衣袂翻飞,惹得烛火爆出一丝火花。
  片刻后,裴彦知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素娟,指尖捏住两角轻轻一抖,素娟便在案几上舒展开来,露出密密麻麻的标记,“这是我与定国几次交手,重新绘制的假的布防图,你看看能否骗过那林氏?”
  苏宥棠定睛一看,绢面上不仅有朱砂标记,还有着斑驳血迹与干瘪的泥土印纵横交错,她唇角漾起一抹笑意,“裴将军虽然权谋之术差了些,但论排兵布阵是有真本事在的。”
  裴彦知第一次被女子称赞,忽觉耳尖微热,“谬赞了。”
  苏宥棠忽然抬头望向他,带着没有防备的微笑,“这般精细,纵是给那定国的将军看,怕也辨不出真伪。”
  “也不全是假的,有几处驻军和粮仓是真的,若她真的取得,日夜兼程送回定国。”他眼底闪过一丝锋芒,“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等定国之人点齐兵马,也就八月底了,刚好赶上下一次布防换位置。”
  “秋檀若是找到了那姓钱的……”她声音越来越低,“我想把他交给林姑娘,让她自行处置。”苏宥棠眼底闪过一丝踌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若觉得不妥,那我便命人送至官府。”
  “不必送官,要把自己出生不久的孩子卖掉,按照律法送去官府也是要斩首的。若她下不去手,我来便是。”他嗓音沉缓,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能同我说说你和林姑娘的事吗?”她好奇的问道。
  “你想听?”裴彦知大婚后还没见过苏宥棠的眸子像星星眼一样求知若渴……
  苏宥棠一个劲的点头。
  “他父亲是江州知县,宅邸离我家旧院只隔了几户人家。”裴彦知看向窗外,似陷入了沉沉的回忆里。
  “她总爱坐在门前的石墩上玩耍,记得那年冬天,刚下过雪,石墩上带着雾气凝结而成的薄冰。她偏要站上去往下跳,学小兔子那样,结果她脚底打滑,我那时正好路过,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领。”他说着,目光渐渐柔和。
  “只是那时,家中早已揭不开锅。”他说着摇了摇头,眼眶微微发红,却让苏宥棠的心猛地刺痛,她自小丰衣足食,从未体会过平民百姓的生活,怎会理解什么叫饥寒交迫。
  “我哪里还有力气,一拽之下,两人反倒都摔进了雪里。她未看自己是否摔着了,反而急着来扶我。”
  “他与旁的官家小姐不同,那时街坊家的小孩都笑我穿着补丁衣裳,读不起书,只有她……”苏宥棠看见他唇角微微扬起,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神色。
  他顿了顿,捧起茶盏撇了撇浮沫,一口饮尽,苏宥棠默不作声地执壶为他续茶,听见他继续道,“她允我在窗下偷听先生讲课,后来家里经商挣了些银子,才开始去学堂,她日日从家带着糕点来找我。”
  “她说日后我定会金榜题名,可她却不知,我拿起长剑,不过是想护她周全。”说罢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与你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她自幼胆小,性子乖巧,可我却还是没护好她。”他忽然觉得口中茶汤发苦,心里像堵了一口气般出不来。
  “林家出事的时候,你可有找过她?”苏宥棠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后来举家迁到了京城,一直靠书信来往。”裴彦知指尖轻叩桌面,“直到接连几封信如石沉大海,八个月未见只字片语,我匆忙赶回,才知晓林家在五个月以前便出事了,女眷悉数充入教坊司。”
  “我多方打听,遍查教坊司户籍都寻不到‘林乐茹’这三个字,以为她……今日才知,她刚进教坊司,妈妈便给了新名字,叫‘桃影’。”他忽地笑出声来,却比哭还难看,“我实不忍心看她如今模样,若不是我,她本可以过自己的生活。”
  “可她遇人不淑,如今辗转回到你身边,未必不是天意。”此刻她像极了禅清寺中的方丈,惯会说些“都是天意”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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