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章

  监听过后,他感到了一阵生理性的头痛。
  路远寒保持着原来的面色,他冷静地起身向陛下请了辞,忍到首相府中才开始吐,他整个人后背都被一身汗水浸透,就连指尖都在下意识微微打颤……路远寒忘了自己多久没有这样失态过了。
  但他认为探究线的来源是值得的,毕竟那些声音中同样蕴藏着重要的情报,就在路远寒刚才倾听的一刻,他得知下城区发生了场塌方,皇家学术协会研究出了适用于蒸汽机的新型材料,某位侯爵圈养的烈马冲出赛道踩死了一群无辜的观众,与此同时,也听到了谢司·维尔夏德的名字被提及。
  他现在观测到的还只是达官显贵们身上背负的线,那些人作为心愿的接收者,对下等公民的烦恼一无所知。但路远寒要是能抓住别人发出的线,也就能够读取到对方的想法。
  路远寒首先在管家身上完成了他的试验。
  这位管家虽然照顾着他,却很少跟雇主交流自己的想法,首相府无人不知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余侍从隐隐畏惧着他,就连从管家面前经过时都要下意识压低声音,尽量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管家到底在想着什么?路远寒颇有些好奇,就在他懒洋洋靠在沙发上看书的时候,那人也没有休息,管家先生恪尽职守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一边清扫书架上落的灰尘,一边整理着首相阁下最常看的那些书,将它们放回原来的位置。
  现在正是适合下手的时机。
  路远寒微微垂首,他的视线虽然还停留在书页上方,某根触手却已经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它透明、隐蔽,而且不易被人察觉,在管家全然无知的情况下抓住对方背后延伸出的一条线,读取着其中渗出的信息。
  错了,不是这根。
  触手若无其事地松开紧缠着的细线,又挑出另外一条细线,这下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不同于那些充满烦恼的声音,管家的内心就像他看起来那样安静,路远寒起初以为自己又听错了,险些直接切断了连接,好在他及时察觉到了一阵隐忍压抑着的喘息,路远寒静下心摒除杂念,片刻过后,管家的想法才浮现了出来。
  ——我想死。
  他的声音非常平静,却坚定到了极点。
  路远寒没想到这位看似正常的管家竟然有着如此强烈的死意,他开始思考自己平时有没有苛待过下人,然而细想之下,他发现对方从来没有回过自己家。
  管家兢兢业业地伺候着雇主,将整个首相府打理得井然有序,上到谢司·维尔夏德交代的事务,下至仆人们产生矛盾时的调解,仿佛他生来就是这座大宅中的一员。
  但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绅士,怎么会从来没有亲属探望过他?
  路远寒顺着线索调查了下去。
  很快,他发现管家的家人都死在了他服役期间,那时正是饥荒、霍乱与战争闹得最严重的一个时代,没有谁会因为女孩有个在外征兵的兄长就对她施以援手,他的妹妹上吊而死,管家悲痛到了极点,好在战友还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了他……他的人生并不是一无所有。
  将那孩子抚养到成家立业以后,管家就自己另外找了事干,他不指望对方能够赡养自己。好在他的人生终于走运了,他被那位仁慈的首相阁下选中,成了这座宅邸的管理者。
  管家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特权,他仍然是那个普通人,一个稍微有点迟钝、木讷而且不懂变通的老人,即使曾经照顾的孩子想办法将信寄到了管家手上,要求他替自己在朝堂中找一份工作,他也视若无睹……那位首相虽然待下人很好,却是帝国最有名的铁血鹰犬,怎么可能因为他一句话就滥用职权?
  但他还是没有责备那孩子的自私。
  战友曾经背着他下过壕沟,于情于理管家都应该照顾好他的遗属,于是他将自己所有积蓄拿出来兑换成黄金,打了块护身符送给养子家刚满三岁的小孩……从理论上说,对方应该尊称他一声祖父。
  就在几天前,又一封信寄到了管家手中,对方这次没有再向他索取任何利益,那上面只有几个血淋淋的字眼:
  “——你这个杀人凶手!”
  管家满面苍白,紧攥着信纸的手也不禁开始颤抖,他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无法描述的情绪紧攫住了他的心脏,那孩子对这件礼物爱不释手,即使睡觉时也要搂在怀里,最后被那根挂绳勒住了脖颈,窒息而死,没能抢救得过来。
  他想,我应该以死谢罪。
  第314章 帝国之刃(17)
  在路远寒看来, 管家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的判断非常正确,谁若是敢将主意打到谢司·维尔夏德身上,首相阁下只会让他们卷铺盖离开, 绝不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怀有异心。
  至于那个孩子的死, 也不过是一场意外而已,他本没有义务承担起对方家庭的一生,只是这个男人太沉浸于过去的悲痛了, 才想要将这份感情补偿到战友的遗属身上。
  只不过那个总写信到首相府的家伙比较碍事。路远寒记下了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他转而想道, 接下来应该怎么解决呢?
  管家并不清楚维尔夏德先生的想法。
  他照例忙得很晚, 直到夜深人静、所有侍从都睡觉了的时候才回到房间, 这份过于勤勉的表现赢得了雇主的赏识,同样也让别人对他颇有意见。管家将双手放在膝盖上, 他的腰身原本像是挺拔的标尺, 现在却逐渐弯了下去, 就仿佛他内心某根脆弱的弦随着脊椎一起被折断。
  那种深海般的绝望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只能靠着其他事转移注意力——这才是他从不休息的原因。
  怎么会将那个孩子害死了呢?
  管家不禁想道, 他甚至没来得及见上对方一面,看看那个骄纵的小家伙是否有着他父亲幼时那样的天真可爱,现在什么都毁了,又一个家庭陷入了整天以泪洗面的境地, 而那仅仅是因为他的愚蠢。
  他原本打算抽一支烟,想到雇主的洁癖又不得不作罢,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
  管家的视线落在了地板上, 战友遍是血迹的面庞再一次从他眼前划过, 那时候炮火纷飞, 整条壕沟里都是尸体烧焦的气味, 他被流弹擦伤了肩膀,本应该死在那里,是战友一步一个脚印将他背了出去,却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永远留在了那个充满死亡的地方……现在你后悔了吗?管家想。
  疲惫让他闭上了眼睛。
  这晚,他睡得很沉,隔天惊醒的时候管家急忙下了床,他原本以为自己耽搁了雇主的时间,却被告知首相大人有事外出,特意给府上所有人都放了一天假,让他们该回家的回家、累了的出去游玩……总之尽情享受这段时间,维尔夏德先生照常开给他们工资。
  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有些人甚至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急匆匆离开首相府,管家却感到了一阵茫然,他现在还能去哪里呢?
  他曾经是有一个家。
  比起真正的归处,那更像是放着各种家具的房屋而已,自从养子搬走以后就只剩下管家一人。为了节省开支,他索性将几间客房按照最低价租给了几个来塞诺阿考试的外地人,据说帝国理工学院新开了关于蒸汽动力的专业,为此,无数渴望跻身上流的年轻人都买票前往了首都。
  只不过那些人前些天退房了,他们即将各奔东西,算算时间,等到管家回去的时候租客就应该已经将行李收拾好了。
  拧动房门的那一刻,管家显得有些意外。
  某个年轻的学生还没有离开,他忙得满头大汗,正急着将几个沉重的置物架搬下去装车,见这位房东竟然回来了,也只是惊讶地朝他一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快速补充道:
  “肯尼斯先生,您家里人刚才来过了,还送了一个鲜花装点的高级果篮……我放在客厅里了,您记得及时拆开享用。”
  那孩子竟然会来探望他?
  管家不禁怔住了。年轻的学生从他身侧匆匆走了过去,透着淡淡清香的气息浮动到了管家的鼻尖下。他转头望去,那里确实放着一个果篮,看得出有人精心准备了这份礼物,里面都是管家最喜欢的几样水果,那孩子曾经会亲手替他洗好葡萄、剥下外皮,将果肉喂到尊敬的家长嘴边,因他满意的表现而欢欣不已——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比起高兴,管家更多感到了糊涂。
  他不明白那人已经将自己视作害死孙子的凶手,为什么又要送来重修于好的心意……这难道是什么恶作剧吗?
  就在这时,住在隔壁的邻居打开窗户倒水,对僵在原地的男人开口说道:“恭喜啊,肯尼斯!听说你儿子当上了帝国派往雾钢银矿区的特遣使,正准备举家迁往那里,你现在回来是收拾行李的吗?真羡慕你有这样的福气。”
  什么特遣使?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他瞥到有张装订好的信封压在果篮下面,熟悉的字迹属于他曾经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对方洋洋洒洒地写了两张纸,内容无非就是告诉他自己意外升职了,以后就将离开塞诺阿,前往另一个充满潜力的城市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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