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路远寒知道船长所说的惩罚,那是一种折磨人的酷刑,被称为“鬼见愁”。
领罚者需要脱去外衣,用挂钩吊起后颈肉,一个接着一个将自己悬挂在桅杆上,任由海风呼啸而过,将他们的皮肤摩擦得干裂通红,断绝食水,直到刑期结束才能下来。
他的视线不由得一深:“船长……恕我直言,即使这样节省食物,剩下的罐头和面包也不够撑到上岛。”
“我知道。”船长眉头一拧,意有所指地说道,“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碰碰运气,向大海祈求赐福了。捕鱼的网已经让人撒下去了,水手们现在应该正忙着干活,你要去看吗?”
在这片幽深诡异的水域,谁也不知道海面下的生物会发生什么样的畸变。
即使是长期出海的船队,也很少会靠捕鱼为生,他们大多都在靠岸时储藏好食物,除非遇到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才会动用捕鱼装置。
路远寒到甲板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怪象。
水手们满头大汗,正转动着机械装置,用闪着银光的金属长臂将捕网从海中吊起,湿漉漉淌下黑水的大网倾倒在船板上,无数条还在挣扎的怪鱼用尾鳍一下一下拍打着地面。它们鳞片漆黑,畸变的身体下流出幽绿的脓液,眼睛则被斑点覆盖,阴毒地注视着船上的人们。
“这……真的能吃吗?”
有人喃喃着。
没有人应声,那种沉重的绝望仿佛气体一样在他们当中迅速蔓延开,所有人内心都被蒙上了一层阴翳。但事已至此,他们只能硬着头皮将怪鱼一条条戳死,再用隔离袋装好,送到后厨等待处理。
“我是绝对不会吃那种东西的。”
路远寒转头望去,医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旁边,他看上去面色惨白,颊边隐约有冷汗流下,显然无法接受将畸变怪鱼作为食物。
他古怪地挑了一下眉:“难道你把我送去的罐头扔了?应该不至于吧……每天吃半罐,再配上黑面包,很快就能撑到上岛了。”
“我还没有冷血到那种程度,长官。”医生将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你的东西自己收好,要是你吃下那些畸变物,最后感染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清理掉你……要知道我也是缉察队的一员,枪法不见得比你差。”
话音落下,他将那一盒罐头塞到了路远寒手中。
*
深夜,狂风呼啸。
探索船按照航线,在海面上急速行驶着。由于刚经历了一场清洗,夜晚值守的人少了将近三分之二,只剩寥寥几人在船尾拖着血迹。寂静在船板上像浓雾一样散开,阴影凝聚的鬼手朝着蒸汽灯抓去,下一秒就要将那微弱的灯火熄灭,又立刻缩了回去。
“咚!”
随着沉闷的声响,路远寒翻身落在了甲板上。
他从风衣下抖落一身咸涩的海水,用船上的起吊装置将舢板缓缓带了上来。那副金属笼嘴紧贴着下颌,随着路远寒呼吸而轻颤,勾勒出流线分明的轮廓,极大程度上掩盖了他唇角的一丝殷红。
食欲得到满足之后,他的心情一直很好。
只是这种愉悦很微妙,具体表现在高度舒展的肌肉状态上,他感觉腿上更有力了,握刀的指节也轻盈得如流水一样,尾端的船灯落在他眼中,底部每一处污渍都清晰可见。
路远寒收起钢刀,朝休息室走去。
就在要转过拐角的时候,他忽然停了下来。面前的栏杆上正趴着个微微起伏的身影,那名船员背朝着他,两腿以一种没骨头似的诡异姿势抵在舱板上,不断传出粗重的呼吸声。
无论如何,他看上去都不像是正常人。
路远寒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刀,悄然靠近那名船员。他还没朝着颈骨劈下去,对方已经转过了头,幽幽地望着他。那张脸上布满了蠕动的触手,从口腔内涌出的半透明腕足像一条又一条爬上脸颊的疤痕,每条触手上都覆盖着细密的绒毛。
而怪物的主体则潜藏在那张人皮下,每起伏一次,就要将溃烂的皮肤撑得裂开数道伤口,黑水和血液交错着蜿蜒而下。
显然,路远寒遇到了一个被完全寄生的船员。
视线撞上的一瞬间,他猛然挥出锯肉刀,同时拔枪扫射,数发錾银子弹如雨幕倾泻而出,近距离打在那人的肩膀与小腿上,让他丧失了行动能力。钢刃被怪物扭着身体闪过,然而宿主已经倒地,就像砧板上一块待宰割的鱼肉,弹孔处被烧得冒起了一股股白烟。
路远寒高举着武器,一刀落下,断开的人头旋转着滚出了三米远。
然而他这一击,却没能彻底弄死那寄生在船员体内的怪物。只见灯光照耀下,大团触手从血肉模糊的脖颈上延伸出来,惨叫着迅速融成了一滩接近透明的泥水,在船板上流窜着,很快就渗进缝隙里跑了。
第53章 黑帆暗涌(4)
怪物逃了。
路远寒并没有急于追杀, 他走到怪物消失之处,蹲下去仔细观察。虽然那透明胶质一样的触手已经沿着缝隙流了下去,但船板上还有被洇湿的大片痕迹, 散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邃的气味, 就像来自海底。
它是什么时候登船的?
路远寒有两种猜测:第一种,船员们捕鱼的时候,将这畸变的物种放上了船, 以它那透明的外表, 很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 不被察觉。
第二种, 他刚才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腐臭气味, 在那些病重的水手身上也有相似的味道……或许那怪物就是疫病爆发的源头,在遇到海兽之时, 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船上。
以目前收集的证据来看, 路远寒更倾向于第二种推断。
海风席卷, 将那一丝微弱的血气从船板上刮走, 前方海域黑云密布, 天幕阴沉地压下来,像是要下雨了。路远寒站起身来,他知道下层是装货物的地方,但船上能躲藏的地方太多, 就算追过去,怪物恐怕也早就转移了。
看来只能等下一次再猎杀了,路远寒目光幽晦。
被抛弃的船员尸体还伏在他脚下, 随着轮船前行而一颠一颠地颤动。路远寒将他剖开, 发现怪物寄生的对象不仅内脏被侵蚀, 就连大脑也被掠食而空, 留下的只是一具徒有其表的干瘪肉壳。
他拎着形容恐怖的尸体,心想应该通知全船,正有一只寄生怪物在船上流窜。
只是船员们刚经历了血洗和厮杀,此时人心惶惶,要是再散布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恐怕会引起规模更大的动乱。
去告诉船长吧。
路远寒有了决断,毕竟他只是一个外来者,能提供情报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剩下的事他不应该干预太多。
他转身朝着船长室走去,倏然一个庞大的黑影从背后靠了过来,自然而然从他手上接过船员的尸体,路远寒侧目望去,看到了大副那张从阴恻恻灯光下探出来,此刻正浮满笑意的脸。
“这不是船上的修理工吗……怎么,他触了西奥多阁下的霉头?”他边说边踢了那具尸体一脚,“长官别跟他一般见识,像这种臭水沟里的家伙,死不足惜。”
路远寒不由得一顿。
在他的印象中,大副并不是自来熟的性格,而他面上盛着的笑也给人一种浮腻狡猾的感觉,眼睑下淌出泛黄的分泌物,不知道是精神错乱还是受到了寄生。
总之,路远寒按着枪袋,不着痕迹地跟这人拉开了距离。
“不,他是受到了怪物寄生。那怪物在船上游荡了不知道多久,非常危险,我正要去报告船长。”
随着话音落下,他握住了蓄势待发的手枪。
然而大副神情并没有任何异样,只是正常地表现了一下惊诧,随即对路远寒说这点小事他去办就好了,现在则要请他去餐厅吃肉赔罪——“阁下身份尊贵,我绝不会拿那种下等肉糊弄您,这可是海上秘方,长官务必要尝尝看。”
路远寒跟在大副身后,和他保持了两米距离。餐厅内已经被清理过一遍,那些血流遍地的痕迹全部消失了,只是他们坐的椅背上还洒着消毒水,就算这样做了,也无法掩盖那股刺鼻的血腥味。
大副让路远寒先等一会,自己则起身去了后厨。
片刻后,他端着个铁盆放到了桌上。
路远寒投下目光,那盆中盛着数块鲜红的肉,在刀下分得均匀,质感细腻而顺滑,表面还带着血水,被大副那双粗糙的手搅拌几下,将每片肉都裹上了酱汁。
不知为何,大副表现得颇为急切,眼睛一转也不转地盯着盆中的肉,还没拌匀就从唇角淌下了涎水。他先是自己拿起一块吃,见路远寒不动,又转下旋钮,将解冻的肉放在蒸汽炉上一片片煎熟,殷勤地献到了长官面前。
路远寒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上——那么烫,他感觉不到吗?
无论大副怎样劝说,他都没有摘下面罩,始终用一种冷静的视线打量着对方。大副一边说着可惜,一边用力嚼着生肉,不时朝路远寒露出微笑,展现出友好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