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林故渊捏着那玉瓶,手心出汗,冷涩难言,在心里道:你总说我只顾着师门,可你也不过是修炼魔功的一名恶徒,你利用我,欺骗我,为了魔教舍了我,让这些人也欺我辱我,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偏你再三骗我,说喜欢我,说爱我,害的我也喜欢了你,你说好了要等我,不出几日,你又跑去哄别人了。
你这样坏,这样坏,我还是——
那药丸倒出来,又放回去,再倒出,再放回去。
孟焦啊孟焦,他心中悲恸,一挥袖子,将茶壶杯盏全都扫在地上,满地碎片,他肩背颤抖,伏案大哭,拳头把桌案砸得砰砰乱响,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毒物陪我——谁能不能议论,谁都不会知晓,谁都不能将它抢走。
玉瓶已经被汗浸的滑腻涩手,空中浮荡着腥臭的怪味,他鬓发散乱,双目赤红,在灯下枯坐良久,第三次打开药瓶,将那黑漆漆的药丸握于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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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便准备了马匹,收拾包裹行囊。
他去找梅间雪,请仆役传话:“我要走了,能否再见他一面?”梅间雪从望雪楼出来,表情十分复杂,摇头道:“他不见你。”
林故渊点头称谢,抱剑一礼,细细嘱咐:“请诸位兄弟仔细照料他,劝他以后少喝些酒,他挨过饿,总是馋,吃到呕了也放不下那块肉,酒肉荤腥太过,伤及脾胃,这次重病伤了元气,往后要清淡饮食——还有,成日里拈花惹草的总是无趣,若以后真心喜欢了哪位姑娘,不要再骗她了。”
“从此别过——”他牵着马,易临风,梅间雪,温酒酒等一众心腹都在,听他这么说,都神色古怪,低头左右相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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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故渊低伏身子,向西北方策马狂奔。
雪庐附近尽是眼线,一刻不敢再停,出了杭州城,穿过一片樟树林,那里树木幽密,老枝盘虬,树干遍生苔藓,马蹄踏翻地上烂泥,听到后面蹄声嘚嘚,有人高声叫喊:“林故渊!你站住!”
他拉住缰绳,信马回身,只见梅间雪白衣白袍,满脸是汗,一路疾冲到他面前,猛地勒马,一声惨烈马嘶,那马儿的前蹄高高昂起,几乎要把背上的人掀翻过去,梅间雪单手握了缰绳,往马鞍重重一按,身子凌空跃出,围着马儿在空中转了半圈,倏然翻身落地。
他面颊通红,犹在喘息,一串动作却毫不拖泥带水。
林故渊也拉住缰绳,险些以为认错了人,半晌才想到,是了,他没病前倒是个形容飒沓的武功高手,那时风骨可见一般。
林故渊问:“为何又来追我?”
梅间雪依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眼中光华暗隐,上前逼问:“你为什么不见他?”林故渊听得愣了,就道:“明明是他不肯见我。”梅间雪道:“孟焦之毒已解,你与他见面再不会引动蛊虫,你若真要见他,我们难道杀了你不成?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为什么让他一直孤零零的躺在那里?”
林故渊只觉得他问得莫名,来得莫名,完全不能作答,便翻身下马,立住不动,静待他如何动作,梅间雪从头到脚打量他,急道:“你都知道什么?他的身世,天邪令的事,他都对你说过些什么?”
林故渊一头雾水,便道:“你大老远来追我,便是为了这个?”梅间雪急切难耐,喝道:“你说!”
林故渊只得说道:“我知道他当年与红莲争权失利,不得不出走江湖,不料红莲性格暴虐,肆意滥杀他旧日朋友党徒,还趁他隐身江湖,杀了你们教主冷先生,他要杀聂琪为恩师报仇,夺回令主之位,匡复魔教地位。”
梅间雪呆呆看他,哭笑不得:“他是如此告诉你的?他竟是这样告诉你的!”
林故渊见他神色古怪,时而严厉,时而忧虑,时而喃喃自语,他大病初愈,身子尚未全好,这时脸红气促,全无高士风度,倒如得了失心疯一般。
林故渊沉着脸色:“有何不对?”
梅间雪逼问:“那好,我来问你,他要匡复魔教地位,必然要接过长生老祖衣钵,与你们正派为敌,你身为名门弟子,为何容他?为何来我们雪庐?”
这却触动了林故渊心里的隐痛,冷冷道:“那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我们正邪殊途,亦有恩有情,待他除去那红莲,待我报了红莲火烧昆仑派的大仇,再来论我与他的因果。”
“他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却举棋不定,没有半分回报,除去红莲、除去红莲,说得轻巧!”梅间雪怒道,“他哪还有时间?这都是拜你所赐!”
又喃喃自语:“我真应该听易临风的话,在你来的那夜就把你杀了,好过你反复无常,让他牵肠挂肚,拖到现在,连一分求生之欲也没有了——”
林故渊眉头大皱:“你在胡说些什么?”
梅间雪见他一脸惊疑,仰天长笑,连道:“天呐,天呐,他要为你死了,你竟然半点也不知道,我竟然与这样一块木头,生了这么久的气——能将我们形容的这样蠢,把自己说的这样坏,果然是他、果然是他!”
他话锋一转:“你真的相信他是要夺回红莲那教主之位?”
林故渊道:“难道不是?”
梅间雪摇头道:“他从未争权,不仅没有争过,我们当初跪下来求他,求他杀了聂琪取而代之,他也不肯,甚至,甚至那聂琪的令主位置,都是他亲自相让,亲手扶持——”
林故渊倒吸了口凉气:“为何,为何他肯帮聂琪那般心术不正之人——”他了解谢离的脾气性格,知道他平生最重情义,心如电转,脱口而出:“他与聂琪,他们曾经关系很好,是不是?”
“不止是很好。”梅间雪笑容苦涩,“他与聂琪是师兄弟,从小一处长大,一处玩耍,一起学武,两小无猜,相依为命,只要聂琪要的,天上的星星,他也为他摘到,他对他好,比如今对你好,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故渊大惊失色,突然想到先前在魔教总坛偷听聂琪与欧阳啸日交谈,曾说起过什么师父为了女人不管教中事务,什么要将教主之位传于他,那时他还不知道谢离就是魔尊,又担心谢离走火入魔,随后又牵扯进师门与泰山派的种种变故,因此并未细加揣摩。
这一路上他一想到谢离的身份,想到被逐出门墙,想到师尊失望的神情,便神思郁结痛苦不堪,又被谢离冷落,心中无限酸楚,更没有机会问一问他的出身来路,聊一聊他的少时经历,如今想来,自己对他,竟然全不了解。
梅间雪道:“冷先生收过两个弟子,亲手将他们抚养长大,一个是聂琪,一个便是主上,主上幼时颠沛流离,混迹在逃荒队伍里艰难求生,被冷先生收养之后,终于有了安身之所,他视聂琪为手足至亲,视冷先生和曼娘如同亲生父母,你知道他对他们好到什么程度?”
他冷冷一笑:“教主、曼娘和聂琪三人,任意一个说要他的命,他眼都不眨的双手奉上,只要他们一句话,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让他去杀谁,他便去杀谁,一直到他离开天邪令,他都不知何为自己,后来聂琪行事越发荒诞,我们进言让主上管束,他全然不管,反怪我们生事。”又苦笑道:“聂琪那人,在你眼里如妖邪恶鬼,少年时却轻佻可爱,最会奉承撒娇,讨师父喜欢,他有眼无珠,轻信于他。”
他眉头一皱,自觉失言,细细观察林故渊的脸色:“你生气了么?”
林故渊道:“我何苦为了陈年旧事生气。”
他心中却是无比震惊,谢离身上种种不合理之处,一幕一幕,如迷雾散开,渐渐分明。
原来是这样——
记得他很久之前曾问过谢离,当初为何要走,为何要将天邪令全交给聂琪打理,谢离并不回答,他只当他不好意思提及争权夺利输给了他,却不料是这一重原因。
林故渊叹道:“当初在昆仑山,他曾劝我与他远走高飞,再不管什么正道邪道,什么魔尊红莲,他那个人、他那个人,果然如他所说,再无半分志向,是最昏庸糊涂的一个傻子。”
梅间雪听了也不禁苦笑:“前有红莲那样的小人,我们最敬重的,正是他的这份赤诚自由之心。”
林故渊也知道话说重了,幽幽道:“我又何尝不是?明知他是魔教首脑,却又忍不住去相信他,爱重他。”
他这么说,心中生出好些柔肠百结,心道是了,以谢离的心性,他若在意一个人,便要为他粉身碎骨,被他打骂欺负,被他任意驱使,不仅没有半点忤逆怨言,心里怕还美滋滋的很——当年的事,他应是伤透了心。
梅间雪向前一步,只逼问他:“你知不知道他为何修炼歃血术?”
林故渊道:“你这问的有趣,天下无敌的功法,人人心向往之,哪怕只半日的天下第一,能所向披靡,做尽心中所想,谁又能真心拒绝?”
第142章 解毒之二
“蠢才、蠢才!朽木一块,再不可雕!”梅间雪唉声叹气,再看他时,眼里却有了暖意,他长叹道,“他如此蠢笨,怎会是下个聂琪,我们真是看走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