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他在酣醉中醒来,抬起沉重的眼皮,篝火已熄,皎月初升,风卷细雪四处飞散,皑皑雪地映着白光,栖身的地缝却昏暗不见天日。
记得睡前已是黎明,睁眼又已入夜,起码隔了六七个时辰,身旁响起均匀的呼吸声,他闭目摸向身边的人,趁他熟睡未醒,把他拨弄到怀里用力搂着,一下下只亲个不停,男子的身躯坚硬温热,沉甸甸的一身筋骨,生就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孔,却总是锁着眉头,他把玩那双修长的手——
少侠脾气硬,一双手也硬,谢离拿起来摸自己的脸,知他若是醒着,必然不服管束,只能趁他酒醉,偷偷占点便宜
第100章 下山之四
心思悠悠飘回到风雨山庄的地宫密室,一身红嫁衣的正道少侠,绷着一副淡泊面孔,送来一个极尽缠绵的吻,种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和物拼在一起,却让他震撼如斯,至今想来仍觉好笑,即便是中了毒蛊,什么人会喜欢一个又丑又老,又脏又残的魔教驼子?他是有毛病么?
师父曾说,立身越是下作,就越看得清人世种种嘴脸,他常年乔装易容,惯看世态炎凉,拜了把子的兄弟尚且手足相残,他却咬了牙一意孤行,从刀光剑影里开辟一条血路,把自己硬是背出了少室山,一分悔意也没有,仿佛你救我一命,我便拿一命还你,最天经地义的事。
这人嘴硬如鸭,心软如豆腐,是有什么毛病么?
越回忆情愫越是缠绵,望向林故渊的眼神也愈是温柔牵挂。
林故渊眼皮一动,跟着醒了,一睁眼就看见谢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容色似笑非笑,甚是古怪,募得皱眉:“你做什么?”
谢离急忙往后退:“不做什么,只是看看你。”又促狭道:“少侠可是醉了,发了好一场酒疯,真真是可怜可爱,我算是领教了你的厉害,以后再不敢与你一同吃酒。”
他以为林故渊又要恼怒,不料他像是习以为常,扎高头发,脊背闲闲倚着山岩,眯着眼睛,微愣了一回神。
谢离挨着他坐下,柔声问道:“睡了这许久,做梦了?”
“嗯。”
“梦到我了没?”
“梦到我和怀瑾小时候——”
他俩几乎同时开口,谢离听完这句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手捂心口:“你这不分好歹的小白眼狼。”
林故渊乜斜他一眼,明明不带感情,可那一眼的时间长了些,眼梢偏转的幅度大了些,好似一尾小银鱼在清水里游弋而过,勾的人心头发痒。
“跟我说说,你们又怎么同门情深了?”
林故渊的嘴角往上一勾。
他曾是个爱玩又倔强的性子,儿时与闻怀瑾厮混一处,一个任意挥洒,一个养尊处优,带领师兄弟们到处贪玩胡闹,偷喝酒闹个酩酊大醉更不是一次两次,一回他因对剑谱理解不同,与玉玄子当众叫板,被师尊关起来打了四十板子,直打的他快死过去,整日整夜躺着,水米不进,唇焦口燥,奄奄一息。
他心气极高,便是死也不肯低头认错,不惜绝食以明志,玉虚来看望他,他强撑病体,傲然道:“弟子无错。”奈何身体虚弱,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玉虚摇头:“你对剑法理解无错,顶撞师叔却罪无可赦。”
他心中更是不服,油然而生一股少年意气,玉虚子带他去到后崖,指着崖上一株傲雪苍松,“以树比人,若不经风欺雪压,断其旁逸斜枝,便难有此苍劲临风之态。”
又道:“故渊你天资甚高,聪敏多思,然聪敏则逆反,多思则心志不坚,傲慢则不见他人之长,极易受左道所惑,若不思悔改,还不如那生性愚鲁之人,我罚你,是为惜才,是为让你谦虚自守,砥砺前行,将来于乱花迷眼之际仍能守住心中一份傲骨。你可懂?”
师尊不顾玉玄子等人反对,解他禁足,亲自喂以粥饭,为他擦身换药,恰逢他感染风寒之症,成夜里高烧不退,惊厥抽搐,牙齿打颤,睡梦中连连喊娘,师父那样严厉古板的人,日夜守着他,背着他四处求医问药,至今仍记得那温暖手掌放在额上,便如父亲一般。
他病好后便洗心革面,再不和怀瑾胡作非为,收敛了飞扬的性情,愈发沉稳寡淡,有些东西压制的久了,也就忘了。
谢离听他说完,仍是意犹未尽,叹了口气,道:“你啊,你不是性子冷,你是太能忍,吃软不吃硬,一头顺着毛捋的犟驴。”
林故渊道:“你我私下来往,互通消息,关乎整个侠义道的利益安危,天下武林绝不能容我,昆仑派一向持身清正,师尊为我派掌门,如此决定,自有他的顾虑,我也有我的顾虑。”
“谢离,我在思过堂跪了一天一夜,半点未思己过,想的都是你,从我们认识开始,桩桩件件,从始至终。”
他紧抿双唇,生怕稍一失去控制,便要无遮无拦的吐露了心事,可话憋得太久,终要有个宣泄的地方:“我知道你好,可是空口无凭,辩也辩不出什么结果,我想、我想堂堂正正的——”
谢离道:“我活到现在,好的坏的都有过了,万事不甚在意——士为知己者死,你肯对我倾诉这些,我感动的很,从前我骗你瞒你,总是暗地里利用你助我成事,便是如今,你与我同路而行,也不过是被我害的无处可去,但从今日起,我向你起誓,我对你坦诚相待,再不逼你,我等着你,等到你心甘情愿的那一天,可好?”
魔尊是江湖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原是这般体贴备至,一本正经对他一名后辈说些低伏作小的痴缠话语,林故渊先是觉得他不遵礼法,后又想到谢离等一干魔教中人,个个稀奇古怪,率真烂漫,哪有一个懂什么前辈后辈的礼法规矩?
他脸色微红,偎进谢离怀里,再无二话。
洞外突然响起一阵悠然的歌声。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那歌声沙哑而空旷,在空山之间回响不绝,正是一天一地的潇潇大雪,悠缈苍茫,暗藏雄浑内力,一曲唱罢,歌者大笑而去。
两人听入了神,直到歌声止息才面面相觑:“是谁!”
神智虽早已清醒,酣醉后的身体却有些不适应,一步踏出,竟踉跄了一下,落在后面,抬头看见一道人影惊掠而过,大步踏过覆盖地面的松软白雪,一个脚印也未曾留下,人影越过山巅雾霭,转身之时,隐约看见那人蔽衣芒鞋,胸前一捧花白的胡子。
林故渊心里一动,猛然提剑疾走,一路踏过雪松和青岩,惊得雪团簌簌下落,朗声道:“前辈!前辈留步!”
那人立在山巅,缓缓回头,竟是一个满脸沟壑的耄耋老人,身如瘦鹤,须长二尺,面容清癯消瘦,却颇有慈色,戏笑道:“两只小猢狲嘁嘁喳喳好没礼貌,小老儿好好地睡着觉,你们又是你爱我,又是我爱你,又是你亲我一口,又是我亲你一下,亲热个没完没了,臊的咱一张老脸都没地方放,懒觉也睡不得啦!”
林故渊听见心事被人调侃,不由脸红,“晚辈与他有君子之约,怎会做那等、那等——”
他突然住口,疑惑地打量那古怪的布衣老者,心说他与谢离的谈话声小之又小,又是在地缝深处,怎么会吵得外面的人睡不着?再看向那老者,顿时明了——此人熟睡时能明察秋毫,想必内力极高,此时他所站位置与自己相隔百丈,一个在坡地,一个在山顶,隔着山里的大风和没头乱撞的细雪,声音借由内力平平送来,甚为敦正平和,多一分太过刺耳,少一分便听不清楚,竟如面对面谈笑风生一般。
昆仑圣域三千雪峰矗立云霄,苦寒无比,千山鸟绝,万径人灭,什么老人能来去自如,还有此充盈内力?
他和谢离交换一个眼神,当即丹田蓄力,将内力化入声音送了过去,朝山上的人远远作揖道:“晚辈林故渊,拜见苍南道长——”
这便是昆仑派真正的掌门人,道号苍南,此人数十年前遁迹山野,一直隐居游历,将门派事务尽皆转手给玉虚、玉玄、玉移、玉清四位玉字辈弟子,其中又以玉虚子主事,自己则做了个甩手老仙人,在江湖露面的次数一只手便数的过来,别说各门派都快忘了他才是昆仑派的正经掌门,连派内年轻一辈的弟子都不大认识他。
那老者手里提着一只烤红薯在啃,听见这声敬称,着急忙慌的将红薯往袖里一藏,抽出浮尘搭在臂上,故作姿态的微微颔首,“福生无量天尊。”
他穿着一身旧布道袍,到处打着补丁,十分不讲究,但颔首立定,一挥浮尘,竟也像是脏孩子洗了澡,自内而外透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出尘之气。
林故渊急忙持剑作揖,苍南的脸一下子拉的老长,“姓林的臭小子,你行的是什么礼,怎么,有了小情郎就不认师门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