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离哥哥,我们是歃血结拜的兄弟,我们是一样的人,满手都是业债,这辈子也洗不脱了……”
  乌月刀猛然出鞘,淡青寒芒一闪,冲红衣男子的喉咙猛劈过去!
  聂琪凌空后退数十尺,衿带四散,旋身回眸,长发倏然一甩,攀上更高檐角,嘻嘻阴笑:“我派人跟着你,是怕你像当年一样心慈手软,害人害己……”
  “闭嘴!”他收刀回鞘,心头躁动,“那年你我皆是黄口小儿,根本不懂善恶是非,我们没得选!”
  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破了个窟窿,豆大的雨点砸得身上生疼,聂琪怨愤的望了望天,含嗔带怒地睨了他一眼:“真生气了?要早知道你今日心情差,我就不来了,免得给你当出气筒。”
  他那一袭红衣在雨夜里尤为夺目,甩了甩滴水的发,转头就走,他的背影与他的性情截然不同,形单影只,走在滂沱的雨帘里,看起来既柔弱又纤细。
  第99章 下山之三
  黑衣男子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劲瘦的手腕,“我看你不放心是假,跟踪我是真,你真以为你往我身边安插眼线,我都不知道吗——聂琪,你纵容欧阳啸日行凶,打压青木、逆水、幽土三堂,每日到我这里告状的不计其数!为了不与你起冲突,为了五行分堂能和睦相处,我能忍则忍,能避就避,不是因我怕你,是因为天邪令返回中原不久,令中人心不稳,一切尚需休养生息,你我若上决裂,渔翁得利的是谁,你心里清楚!”
  聂琪脚步骤停,半回过头:“你以为避世不前,学着师父万事不管,就逃得过吗?”
  他的嘴角往上牵动,笑容玄妙,“咱们这样多少年了?我做什么你看不惯,你做什么我看不惯,互相提防算计,别说是你,连我都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两个中间,总要有一成一败……离哥哥,我知道你让着我,可这事不是小时候争一招半式的输赢,哪怕你不想争,底下的人还得依傍你混一个前程。”
  天邪令被称为异端魔教,内部鱼龙混杂,是有那么一群心术不正的人围在聂琪身旁,他知道聂琪在怕什么,他俩性格截然相反,有朝一日他坐上教主之位,不会轻易饶了他们——
  他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只觉周遭一阵冷似一阵,他想醒,可梦魇太深太重,违背主人意志,没完没了的让他沉溺下去。
  聂琪那张漂亮面孔露出狰狞神色:“既然你都知道了,索性咱们说开了,你也别口口声声说咱们是兄弟,我听着犯恶心,我恨死了你,要不是你,师父最重视应该是我——”
  他渐有怒容:“聂琪!”
  红衣男子显出不耐烦的样子,愈发尖酸刻薄:“我真不知你有什么好,让他们一个个都围着你转,因为你武功高?因为你每日带头瞎闹?我执掌圣金堂与业火堂,一年之内势力扩大了多少?可只要你在,不论我做了多少,根本就没人看见!”
  他一字一顿道,“离哥哥,我跟你说句实话,这天邪令,只要你在一天,我就不好受一天,我不好受,就让大家都不好受……”
  铮的一声阴戾刀响,这次,乌月刀结结实实格住了他的颈项,刀锋一晃便断去一缕漆黑的发,他的手背暴起青筋,喉咙里滚出一串闷雷的咆哮:“师父把天邪令交给我们,让你这么糟蹋,聂琪,你气量狭窄,阴狠善妒,搅得令中上下一团乌烟瘴气,你对得起谁!你自己说,你对得起谁!”
  一丝恐惧从聂琪眼里猝然闪过,又被他压制回去,他太懂得如何利用这位师兄的恻隐之心,垂落了一双长眉,眼波向下,朝那刀锋一扫:“你真要杀我?横竖我是打不过你的……离哥哥,你忘了师父走前是怎样嘱咐你的吗?今日情景若让师父看在眼里,你知道他老人家该多伤心吗?”
  “离哥哥,我任性不懂事,时常惹你生气,你平生最敬师父,就算为他老人家的耳根清净,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他哑口无言。
  聂琪拿捏住了他的软肋,他看见梦中的自己忽然沉默,力气稍一松懈,聂琪已将他的刀推开一寸,轻巧地逃了出来,抬起那双姣好的眼睛,孩子似的撒娇:“你让让我,你也知道,咱们脾气天生不对付,你是自由自在的人,留在天邪令是束缚了你……”
  他闭上眼睛,不忍心听下去……
  是了,那是师父临走前唯一的嘱托:为师膝下无儿无女,一向把你们当做亲生骨肉,你们师兄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人,要取长补短,互相忍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守住天邪令——若真到了水火不容的一天,离儿,你是兄长,你素来性情宽厚,你让一让他,为师操劳了半辈子,别再让我为你们劳心。
  那时他们还没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明俊飞扬的少年郎,结了金兰,跪在师父面前盟誓,誓言随三柱青烟上达云天,说两肋插刀,说生死与共。
  长恨人心不如水,当年他们被武林各派联手诛杀时从未萌生一分退意,却倒在了那冷铁铸造的令主位下,那高位哪里是寒铁?分明是烧红的火炭,教别有用心的人日日熬煎,转念之间,就已失却了本真的模样。
  他从肺腑里发出一声叹息,望着对面的人:“你保证?保证对师父好,保证担起天邪令的担子,保证绝不苛责昔日朋友兄弟?”
  “我保证——”他拉长尾音,嗓音粘腻,“我发誓——”
  他的衣角在狂风里猎猎飞扬,乌沉沉的眼里翻涌浊浪:“记住你说的话,若有一字违背,天涯海角,我必回来取你的命。”
  一声惊雷将天地劈开,白亮白亮的夜,瓢泼似的雨,鲜红的鬼影立在他面前,像一个湿漉漉的血印子。
  他在师父面前立过重誓,乌月刀不杀朋友兄弟,不杀骨肉至亲,“我一生所求,唯师父、师娘和小琪弟弟平安喜乐,咱们一家人圆圆满满。”
  “我愿做你们手中的刀,护天邪令发展壮大,护你们一世周全。”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沧海君。
  自己立过的誓,自己拿命去还,舍不得,却也不后悔。他喝一场世间最苦的酒,转身踏入了万丈红尘,走了一条人间最远的路。
  聂琪的话犹在耳畔:只要你活着,他们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就按捺不下,天邪令的阴诡算计便不能停歇,我会对他们宣布你死了……至于教中一切,有我撑着,你大可放心。
  天下之大,能去哪儿?
  他天生是不羁的人,怎么肯守着一亩三分地终老?风流狂狷,爱玩爱闹,爱打抱不平,邀落花,赏明月,举杯酬知己,眼睛常带三分醉意,转眼知交一座城。谁也不知他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只说是一红尘浪荡子,直到声名鹊起,簇拥者越来越多,对于他身份的揣测在酒肆茶馆的闲话里滋长发酵,他才乱了阵脚,慌不择路的跑。
  到过阳关,去过大漠,看过残阳如血坠了山河,在浩浩烈风里喝过一壶混了血与沙的浊酒,牵马立在蓝雾缭绕的山巅,饮马高歌,山崖长啸,转过身去,又是孑然一身。
  隐约记得也曾有过一个姑娘,在夏夜为他铮铮拨过琵琶,说愿意陪他四海为家,他纵声大笑,一把将她拉上马,不料出城不远便碰上天邪令的杀手,一场混战,扬沙蔽日,血流成河。那姑娘害了怕,他调转马头,把她放在城门口的大树下,退还了信物,用染血的手摸了摸她秀美的发,说“姑娘留步,在下去也”
  ——从此再没回过头。
  他再不在同一座城逗留超过七日,再美的女人也只看一眼,越来越沉默寡言,醉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走了太多的路,换了太多的身份,告别了一波又一波的朋友与过客,别离太多,慢慢绝了与人深交的心。
  他牵着马在西域街市慢慢溜达,突然看见一队人马奔驰而来,马蹄踏起冲天烟尘,领头的是易临风,那从来都目中无人的轻狂书生,寻他寻遍了天涯海角,衣衫褴褛,满眼仓皇,疲累到了极点,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陈年旧伤被撕开痂皮,他只是戴着一副可笑的面具,背着一只破竹筐,夹在四散惊逃的人群里,与他错身而过。
  他终究放不下心,在暗处跟了易临风很久,一直护送他进了峨眉境内,看着他刀伤恶化,高烧不退,嘴唇暴起焦皮,在山脚一躺就是一天一夜。他躲在树丛深处,忍不住要露面,却见迎面走来一群姑娘,长裙长剑,飘若云霞,围着那书生议论了一阵,把昏迷的易临风带上了山。
  后来过了很久,听说峨眉新任的掌门,那“小甄宓”江如月退了王侯公子的婚帖,出入江湖一身白衣,头上戴孝。
  人生有欣有所遇,有终求不得。
  他骑在马上,背对夕阳,摸出酒葫芦,仰头狠狠啜饮一口边塞割喉的大风,继续漫无目的往人间游荡。
  都说豪杰潇洒是头顶天脚踩着地,可抛开那些浓如火焰的画面,沿着来时的路回望,一路尽是坎坷悲凉,大概有一种人,活着就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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