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他进退有度,朝阶下众人拱手笑道:“众派前辈如不嫌弃,请移步偏殿,昆仑派已备好茶水点心,为诸位洗尘。”
  兼山堂大殿威严宏伟,环绕淡淡檀香气息。
  林故渊沿玉砖大道缓步向前,越过无数仙尊塑像,回想当时与领命下山,与谢离在大殿胡打乱闹,如今物是人非,无数昆仑弟子列阵以待,一双双眼睛全盯着他,忽然有了些“山中只数日、世上已千年”的感喟。
  他一步步地走,心头怦怦直跳,好似贪玩迷路的孩童回家,又生出许多被责骂的恐惧,此时距离他当初领命下山不足数月,人、事、物、处世心境都已大不一样了。
  玉虚子坐于上首,身着银紫道袍,被一群白衣弟子围绕,除玉移子出门送客,玉玄、玉清二位掌门也已到场。
  林故渊双膝跪地,深深叩首,他心如明镜,掌门师尊所忧所虑之事与殿外群豪全然不同,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
  兼山议事堂大门在背后缓慢关闭。
  “不肖徒儿林故渊,前来向师尊、诸位师叔请罪。”
  兼山堂一片死寂,自上而下尽皆沉默,玉虚子不发话,谁也不敢擅动,不知过了多久,听见玉虚子的声音空空渺渺从上首传来:“说吧。”
  “是。”林故渊抬起头来。
  他再不回避,提起一口气,款款将怎样下山,怎样碰见谢离,怎样鏖战风雨山庄、现身少林、不得已劫掠少林心法,一直到避世梅斋,为寻友人潜入魔教总坛,最后与谢离分道扬镳的前因后果说个清楚。
  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打斗在他平静无波的语调里徐徐展开,一个个怪诞疏狂的人物粉墨登场,在场昆仑弟子的眼睛越睁越大,偷偷以目光彼此示意:竟有这等事,竟有这等奇妙经历!
  这些个名门弟子在门派待久了,都盼着能行走江湖见见世面,或许能杀一两个魔教人士以壮声名,听林故渊侃侃而谈,有几个甚至露出羡慕神情。
  而当听林故渊讲到魔教右掌教聂琪累累恶行,朱九万等人挥师投靠魔教,又尽皆哗然,玉清子性情最为与世无争,此时也坐不住了,看向玉虚子:“师兄,故渊师侄所言之事非同小可,是否广发英雄帖,邀请侠义道同盟一同商议?”
  “不忙。”玉虚子望着林故渊,沉吟道:“你先起来。”
  他是一副剑眉星目的冷峻模样,一双如炬慧眼直望向林故渊,看得他冷汗直流,这却另有一桩隐情,谢离等人密谋之事千难万险,他怕贸然吐露,引得师尊从中干预,反坏了谢离大事,因而只字未提谢离真实身份,隐去了梅间雪等一干姓名,至于孟焦蛊毒、他与谢离的私情往来,更是无法言明。
  第87章 昆仑之二
  玉虚子从卓春眠手里接过一碗汤药,慢慢喝了,将药盏放回桌上,手指叩击木桌,淡淡道:“渊儿,学会撒谎了。”
  林故渊的身体震了一震,玉虚子看在眼里,语气愈发严厉。
  “你在风雨山庄已知那人是魔教走狗,为何脱困后不与他一刀两断,反而与他一道现身少林寺,还当着武林众师叔师伯的面与他当场出逃?”
  “你劫走心法后,侠义道同盟到处寻你,你为何不立即返回师门,反而与那魔教妖人一起躲躲藏藏,期间全无消息?”
  “魔教与我正教水火不容,他武功又如此高强,他为何不杀你,竟能容你进入魔教总坛?”
  “你说你亲眼看见魔教红莲作恶,因而决定助那妖人一臂之力,可依你所言,你在去到魔教总坛之前便已对他信任有加,为何?你与他又曾作何约定?”
  玉虚子声色俱厉,句句打在他心上,只这几问,林故渊已知师尊所疑何事,顿时冷汗湿透项背,他从未在师尊面前说过半句瞎话,一时舌头僵直,一边要掩藏谢离踪迹,一边深悔自己在最亲近的人面前竟不能坦白,挣扎困顿,恨不得一头碰死过去。
  他伏地跪拜,把心一横,说道:“那人、那人武功甚是邪门,弟子力战不敌,反被他压制折磨,横加利用,不得已、不得已才——”
  玉虚子怒喝:“你竟为妖人遮掩!”
  林故渊跪地膝行,只盼着师尊平息怒气,他想到谢离曾叮嘱他:“他们逼问时你需说是我对你欺骗折磨,才有机会洗脱冤屈。”一边深服谢离深谋远虑,一边暗暗自嘲,师父深谙我性情,便是编出这一番诳语,他又如何会信?
  果不其然,他话未说完,玉虚子已是恼怒至极:“故渊!你闯下滔天大祸,事到如今,仍要隐瞒!”
  “师尊!”他声如泣血,心肺肝胆俱裂,朝玉虚仰起脸,清冷倔强的一张面孔,万般无奈,万般痛苦,他视师尊如生父一般,只觉得此刻半分隐瞒都是辜负师父一片信任之情,手掐掌根,几乎淌下泪来。
  玉虚子却又轻轻叹息:“渊儿,你瞒得过外人,瞒不过我。”
  林故渊道:“弟子与他有约在前,其中种种细节关窍,便是把我一剑杀了,我也断不能开口。”
  玉玄子怒道:“你真是昏了头了,你与魔教中人谈什么信义!”
  陆丘山急忙从中调停:“那魔教妖人必是使出下流手段欺骗在先,师弟江湖资历尚浅,难免受人蒙蔽。”说边朝林故渊使眼色:什么有约在前,还不向众师叔认错!
  林故渊此话出口,心意已决,反而从容不迫,白衣凌然,紧闭双眸,渐渐淌下两行泪水,只是沉默不语,似是有那万千伤心事,全都藏在心底。
  因他脾气性情一向孤直刚毅,从未对谁有过半点徇私,在座师兄弟从未见他如此,都看得呆了,玉虚子也不再逼问,殿内一时寂寂。
  玉玄子突然冷笑一声,转向玉虚:“瞧他这副神情,半点不恨那魔教妖人,反倒像我们逼他害他,他要与我们慷慨决裂一般,先前其他门派说咱们昆仑派弟子私通魔教妖人,今日一见,却是信了大半——他既与妖人同流合污,今日带少林心法赶回师门,怕不是有什么阴谋?”
  因陈远一事,玉玄子一直对他不满,闻怀瑾、陆丘山等全为他捏着一把冷汗,不住挤眼睛让他快些低头认错,林故渊如何不知?但他要隐瞒之事,不是偷藏酒酿,不是贪玩逃课,便是低头,又能躲过多少问询?
  玉玄子冷眼打量林故渊:“方才在殿外你已蒙混过关,当着一众师父师叔和师兄弟的面,还不快将你和那妖人密谋约定都从实招来。”
  林故渊目光决绝,只是道:“故渊问心无愧。”
  玉玄子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竟是半分没有回旋余地,一叠声向玉虚子冷笑:“瞧你养的高徒!”他走在林故渊身旁,背手绕了两圈,忽然道:“好,既然你一口咬定问心无愧,我便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林故渊登时抬头,只听玉玄子道:“你与那魔教走狗厮混多日,想必有办法与他联络,今夜你将他引至后山百花谷,各位师叔助你一臂之力,一举诛杀那妖人!”
  林故渊一把抓住玉玄衣袍:“师叔,不可!”
  “魔教之流,人人得而诛之,有何不可?”
  “那人虽是魔教中人,但隶属魔尊一脉,与那红莲势同水火,若此时杀他,红莲再无牵制……”
  “一派胡言!你一向最明辨是非,怎么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反倒糊涂?”玉玄子来回踱步,他是个火爆脾气,说起话来如爆豆一般,“什么魔尊、红莲,一样是魔教走狗,一样狼狈为奸,人人得而诛之!那魔教说辞一听便知是为了稳住你而胡乱编造,你为何如此愚蠢轻信?”
  林故渊深知玉玄子对他成见极深,转头求助玉虚子:“师尊——”
  他只当师尊必定怜惜他苦楚,不料玉虚思忖片刻,缓缓道:“玉玄师弟所言有理,那魔教走狗欺辱我门下弟子,实在可恶!这件事不仅要办,而且需渊儿亲自动手,我等只能暗中协助,事成之后,我们再昭告全武林——”
  “师尊!”林故渊急道,“他虽为魔教中人,可并未欺我辱我,反而处处关怀呵护,弟子怎能忘恩负义?
  “冥顽不灵!”
  玉虚回身一甩衣袖,紫色纹饰流转如电,“你结识的那魔教妖邪为人究竟如何,为师根本不关心,为师为的是你!”
  林故渊怔怔看他。
  玉虚子道:“魔教逼退南疆三十年,新生一辈,谁还知道恶徒是何嘴脸!谁知道他们吃人还是饮血?但你与魔教中人厮混数月,此事已传遍武林,若不杀他自证清白,人人借此欺你辱你!”
  他脸色一片铁青:“故渊,众口铄金,党同伐异,我若只顾门派颜面而不顾你死活,大可如他们所说,昭告武林将你逐出昆仑,你如此年轻,前途不可限量,难道要为一个不相干的魔教走狗自毁名声,连安身立命的根本都不要了么!”
  林故渊如遭雷击,他听出师尊有意维护,但心中所想却与师尊截然不同,心道:我们自诩磊落仗义,难道我的名声竟比朋友性命更为重要,难道武林安危还不如我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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