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林故渊冷笑道:“易堂主大可放心,当初我拼了一条命把他从少林寺背出来,便断了要杀他的心,我认他这朋友,自当两肋插刀,今日无论吃不吃这毒药,总坛我都要去,你们魔教若信不过我,也不用拿什么五日期限做幌子,干脆到时候卸磨杀驴,你们痛快,我也痛快。”
  易临风听他如此说,以为他是不肯,不料林故渊伸手取过那颗丸药,想也不想,一口吞入腹中,眸光坚韧冷澈,挑眉道:“放心了?”
  易临风愣了片刻,啪啪拍了两下手,高声道一声好:“虽是恶臭之人,还算有几分义气,怪不得他对你青眼有加。”
  “阴鄙小人,心常戚戚,你又懂些什么。”林故渊半抬眼皮,冷淡道,“药我吃了,事我答应办了,易堂主,虽然你们魔教一向我行我素,往后还请对下属严加管束,免得出了岔子,再拿着毒药来求我这恶臭之人弥补。”
  “严加管束?”易临风并不生气,笑里浮出一丝顽皮,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他呀,管不住。”
  说罢手腕一抖,将那扇子刷的收起,一抖一落之间,人已经不见了,只余街市人潮涌动,仿佛那穿黄袍子的算命老道从未出现过一般。
  林故渊身体里好像烧着不熄的火,离天邪令越近,这团火便烧得越旺,快要把他浑身的津液都烤干了。
  傍晚,他在长安城郊等到了易临风所说的“驯鹰人”。
  驯鹰人让他换了魔教劲装,青衣短打,精铁斗笠,与他当日在藏经塔附近见到的魔教众人如出一辙,那斗笠甚为奇妙,宽大沉重,边缘一圈儿皆为刀刃,既可当兵器随手抛掷,又可当盾抵御敌人。
  他双眼被黑布蒙住,浑身五花大绑,放在一匹马上,七八名魔教弟子一路护送,一队人马奔如风驰电掣,只觉团团寒风扑面——他以为是下起了雨,后来才知道是山里浓郁的雾露。
  下了马,又被人推推搡搡押进了船舱,在一片不知是江是湖浩渺大水里飘摇了半日,靠岸又被扶上马,隐约感觉在往高处走,山路崎岖,除他以外,其余人都下马步行,颠簸不知多久,终于到了地方。
  有人为他摘去眼罩,林故渊睁开眼睛,一瞬间淌出泪来——眼睛被蒙得太久,一点熹微的光也承受不住,他抬起头,看见头顶一块深蓝的夜空,一弯浓黄的月。
  此处群山延绵,隔绝人烟,巍峨险峰拔地而起,巨大山体压在头顶,让人不由头晕目眩,东南方山势平缓,山与山之间扎着好些高大箭台,箭台与箭台之间以竹吊桥连接,好些个蒙面黑衣人,背着长弓来回巡逻。
  他们立身之处正是一座崖底,一片黑黢黢的积水潭,潭水寒冷刺骨,雄浑大山将此处包裹的一团黑漆,前方是万丈绝壁,再无路可走。他险些以为是上了易临风的当,要被斩首灭口。
  那驯鹰人抽出一支短哨,向对面悬崖呜呜咽咽吹了几声,只听一阵振羽之声由远及近,夜空之中划过巨大翅膀,一开始只是寒鸦数点,越来越多,越来越低,鬼魅般的黑影盘旋往返,羽毛雪片般簌簌掉落,有一根砸在林故渊肩头,他从草丛中拾起那灰白羽毛,足有一尺来长。
  鹰唳响遏行云,他低喘一声,被眼前的景象骇地喘不过气。
  鹰,天上盘旋而来的是数以百计的鹰群!
  每一头都硕大无朋,玄色羽翅张开,恍如空中滑翔的小岛。
  驯鹰人打个呼哨,鹰群遵从口令,扑棱着俯冲降落,一只只收拢羽翼,有的落在地上,落在石头上,有的落在树梢,还有的扎进寒潭饮水,这种怪鹰站着与人一般高低,三三两两落在各处,只如平地突然鼓出座座坟包一般。
  那驯鹰人见怪不怪,往他腰间捆上一套绳索,绳索另一端连出七八个绳子头,唤来十余只怪鹰,将绳头分别绑在巨鹰的利爪上。
  收拾停当后,驯鹰人仰脖朝山顶吹了串调子,两手微微一抬,巨鹰齐齐扑闪羽翅,驯鹰人又一声令下,林故渊只觉腰上一股巨力拉扯,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升到了半空。
  他用拳头堵住嘴,大口大口倒吸冷气,遏住一串呼啸……
  山风过耳,直挺上升,径直越过高山险峰,巍巍秦岭,万里河山尽收眼底,只见峡谷纵横,大江大河如黑蛇蜿蜒流淌,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要被拖去奔月,可巨鹰带着他升到最高,朝崖顶俯冲直下,煽动翅膀激起的风浪刮着他的脸颊,他张大了嘴,只觉马上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悬边站着个黑袍男子,背上挂着个竹编筐子,长发披垂,冲他张开双臂,笑道:“别喊,别喊,憋住了!”
  林故渊双足率先落地,被巨鹰拖拽一路猛冲,那黑影哎呦一声:“往我这儿来,往我这儿来,别摔了!糟了糟了,要接不住……”
  话音未落,林故渊在他跟前三尺处双膝着地,一头栽进泥里,全身被扑棱棱的羽翅拍打,谢离歪着脑袋看他,半是戏谑半是讽刺:“……行,少侠这记磕头我受着了,赶明儿发压岁钱。”
  林故渊鼻尖蹭着灰,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不由恼羞成怒,然而一看见谢离那双黑沉沉的眼睛,一车子话卡在了喉咙里,什么都忘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若不是此地意外重逢,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分别仅三四日,他竟那么想他。
  明明一路含着怨怒,可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心头酸楚,眼泛水雾——与以往那模糊的欢喜截然不同,他从没像现在这般,想抱着他,想亲一亲他,想靠着他的胸膛,听他说好些肆无忌惮的话。
  可他只是原地站着,紧紧抿着嘴唇。
  大约他眼里的情感太过汹涌,谢离在与他四目相交的瞬刹微微失神,两手不由自主抬起,做出一个等他投怀送抱的姿势,林故渊倾着身子,双足却稳稳扎在地上,谢离向前迎他,可最终也没跨出那一步,两人呆呆地站立许久,都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尴尬,各自把目光转向别处。
  谢离利落地帮他解开身上的绳扣索具,轻轻拍去他衣上绒毛,笑道:“你算不错了,好些天邪令的小毛头,第一次玩这个,活生生被吓尿了裤子。”
  林故渊遏制内心悸动,不发一言。
  谢离瞥他一眼,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能主动理我一次……就是死,我都高兴。”
  他卸下肩上竹筐,掏出一团灰扑扑毛烘烘的东西,朝鹰群扔去——巨鹰群瞬间炸了锅,温柔地咕咕叫着四处抢食。
  他扔的竟然是兔子。
  第74章 总坛之五
  “好不好玩?”谢离又展露笑容,“我以前常常喂他们,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认得我,你别说,畜生有时比人强出百倍。”他将一筐沾血的新鲜灰兔一股脑儿抛至远处,鹰群扑啦啦飞过去抢。
  “这是‘壁枭’,是这附近山壁上发现的,那时我们刚从南疆返回中原,躲在浩浩秦岭深处,一切百废待兴,这些恶鸟发觉我们入侵它们地盘,天天来寻麻烦。”
  “它们凶猛、忠贞、聪明,为保护家人能单枪匹马跟猛兽拼命,认准了谁是朋友又极为温驯,教主很喜欢它们,说是吉兆,天邪令恰好有群西域来的胡人,都是熬鹰驯马的行家,就试着驯养起来。”谢离侃侃而谈,目露眷恋之色,“那时我才十六七岁,没什么正经事,除了江湖瞎混就是攒局喝酒,无聊的连酒都懒得喝了,就打了兔子来喂壁枭……”
  “……谢离!”
  “啊?”谢离沉浸在回忆里,恋恋不舍地望着不远处抢食的壁枭。
  “你在这做什么!”
  谢离回过头,讶道:“我?堂主给我传了信号,让我来接你……”
  “少在这揣着明白装糊涂。”林故渊腹里的一大串话脱口而出,“你是故意要气我的么?之前成日里无所事事,我前脚走,你后脚就闯了魔教总坛,若不是易堂主来追我,还不知你要闹出多大乱子……我给你留的信,你到底看是没看?”
  谢离似笑非笑:“你说那封信啊,看了。”
  “看到狗眼里了?”
  “嗨,清修之人,怎么说话呢。”谢离晃了晃脑袋:“少侠你饱读诗书,我却大字不识几个,那信嘛,看是看了,没看明白。”
  梅斋奇人云集,说什么看不懂信,林故渊半个字都不信。
  他在信里明明白白的写了:孟焦未除,一切不可轻举妄动,若到性命攸关之时,务必来昆仑山找我。他知道谢离虽一天到晚没正行,但红莲的事存在心里,他绝不像表面那般洒脱,当时自己急着要走,却也真心实意为他担心。
  这担心没头没脑,来势汹汹,一急之下学着他说话的调调,口不择言:“易临风身为一堂堂主,自己都不来,你有多少能耐,轮到你逞英雄!”
  谢离啧的一声:“这可不像林少侠说出来的话,将心比心,难道你们师门有难,你也龟缩一隅,只等玉虚子收拾?”
  说这话时尾音上挑,却并非玩笑,内里贬损极重,林故渊登时脸上发烧,正想如何应对,谢离眉头一松,佯怒道:“我还没问你,你不是回昆仑了么,如何就被堂主那人面兽心的狗东西骗过来了?你睁眼看看,这是何处!是你一介清清白白的名门秀士该来的么?若师尊问你此番都去了哪里,你又不擅说谎,难道说在魔教总坛玩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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