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易临风徐徐摇着扇子,点一点头,道:“走,喝酒去。”
  谢离掏出瓷瓶,往手心又倒了颗药,囫囵着吞下去,等了一阵,这才舒展眉头,显露出几分轻松,搭住他的肩膀,朗声应道:“走。”
  回头招呼梅间雪:“梅神医,来不来?”
  梅间雪盯着他手里的瓷瓶,深深叹气:“去什么去,我看你这药剂量还是配的轻了,我叫下人带你们去开酒窖,我去趟药圃,再给你备一些吧。”
  “驾!”一声清啸穿破树林,惊起枝头飞鸟。
  林故渊背着行囊,束起长发,一骑绝尘,头也不回,丰神玉秀的白衣青年,纵马快成一道虚影。
  翻山穿林一连奔袭了大半日,累得那马嘴边泛起白沫子,才休息片刻,牵马往山涧里饮了些水,又再度上路。
  心里藏着事,压得肩膀沉甸甸的,非得找点事做,才能把心挤占起来,防止那点空落落的懊悔跑出来作怪。
  在梅斋躲了些时日,风声已不如先前紧迫,一路没见到官兵,驿站和码头的悬赏告示无人来揭,连日风吹日晒的,脏污破烂的不像样,若没有一双慧眼,真不容易从那被孩童涂得乱七八糟的画上看出是自己的模样。
  他在心里盘算,眼下有两件急事非解决不可,一是归还少林心法,二是回师门报信。
  少林心法确实在他手里,眼下他背着一箩筐的冤枉,想揣着这本心法大摇大摆返回少林,恐怕一时间难以脱身,到时又是一场百口莫辩,还不如趁着风声过了,快马加鞭,取道秦岭,抄小路偷偷返回昆仑山,向师门陈述勾结魔教原委,再让师尊出面,正式给天下武林同道一个交代,还有那些个趁机搅混水的小人,也需提醒师门提防。
  到时清白自证,再与师尊商量联合武林正道讨伐魔教事宜,遍发英雄帖,将那什么红莲、欧阳啸日、祝无心等人一举诛杀,将风雨山庄等藏污纳垢之所昭告四方,永绝后患。
  想到这里,心头砰砰直跳,热血翻涌激荡,自觉就算在思过堂罚他跪到天荒地老,也是痛快。
  至于其他妄想痴念……他心中一痛,急忙克制心神,将目光转向别处,再不敢细想下去。
  心里其实存了一点小小的希冀,只是太渺茫了,太微弱了,与眼前乱七八糟的局面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渴了喝口山水,困了便趴在马背上小憩片刻,三日便到了陕西境内。
  长安城内。
  一名风尘仆仆的青年手握马鞭,闯进一间面馆,随便找了张桌子落座,冲店小二招呼:“来碗羊肉汤面,再烫壶好酒。”
  那声音清清朗朗,仅凭声音,便让人不由猜测是什么样的好郎君——大堂里好些个人抬头看他,匆匆瞥了一眼,又都低下头去,各忙各的。
  那青年声音出尘,容貌无甚出奇。哪里出奇的起来?没日没夜的纵马驰骋三天,一张白生生的脸覆满黄泥灰尘,根本看不出本来面目,眼里密布血丝,形容狼狈,一坐下就再起不来——赶了这些时候的路,太累了。
  店小二腰里掖着抹布,手举过顶,拖着一只大盘子走得稳稳当当:“来喽,客官慢用。”
  西北民风朴实,面碗足有脸盆大,林故渊抽出筷子,捧着碗稀里哗啦埋头吃面,转眼一扫而空,又端起碗,咕嘟嘟把汤喝了个干净,连飘着的两粒花生米也没剩下,放下筷子,这才感觉肚里和心里都有了底。
  把那空碗往前一推,提着酒壶一连灌了三盅热酒,五脏六腑都暖了起来。
  面馆毗邻闹市,是家出了名的老字号,生意兴隆,极为热闹,林故渊一面喝酒,一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知谁在附近谈笑议论,声音中气十足,一句两句的便入了耳。
  “你们听说了没,魔教近日大开杀戒,疯狗似的到处作案……”
  林故渊竖起耳朵,循着声音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一桌年轻人,四男两女,都背后负剑,做侠士打扮,所带佩剑窄而长,剑身圆润,更像是一柄“刺”。他在达摩堂中见过这剑的样式——是鸣剑山庄的弟子。
  西北多山,多武林侠客,亦多江湖消息,林故渊避世梅斋,许久不闻江湖中事,端着酒杯放在唇边,酒汁沾一沾唇,却不咽下,用余光打量那桌客人。
  “自从魔教盗取了少林心法,简直无法无天起来,十日前金刀吕家一家惨遭灭门,连垂髫小儿都不放过,七八个孩子,用刀戳死了挂在树上……”
  “不止呢,七八日前,邙山六圣在自家门口被魔教伏击,六个人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背后支着架子,远远看去,还像是活人样子,清晨天光昏暗,雾气未散,六条死尸歪斜站着,七孔淌血,脸面青灰,随风摇摆——把巡夜老头吓得瘫在地上,病了好些日子。”
  一个脆生生的女声追问道:“邙山六圣,是当年南疆围剿魔教之时,配制汤药助大家抵御毒水烟瘴的六个大夫?”
  “可不就是他们!”
  “魔教真真可恶——”那碧衫少女咬牙切齿,啪的一掌拍在桌上,“如今乱世,官府昏庸,盗匪横行,正是我们武林正道扛鼎之际,若不是师父谨小慎微,成日里不让我们做这个,不让我们做那个,我非亲自去会会这帮旁门□□之流,看看到底有什么本事!”
  “咱们师妹侠义心肠,让人钦佩。”一行人里年纪最长的年轻人道,“只是师父说了,敌在暗,我们在明,江湖行走,小心为上。”
  又听另一人问道:“魔教可大了去了,就说这长安城里的□□地痞、行脚商人、乃至歌姬乞丐,无不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知最近闹事的是什么人,什么名号?”
  “这说出来更奇了,近日这些案子,旁边都留了一句话血写的话……”
  那少女眼波流转:“什么话?”
  “魔尊现世,沧海再临,天下大乱——”
  林故渊坐在桌旁,听见这名字,心里微微一动。
  少女发出一串清亮的咯咯笑声,不等他说完,抢道:“故弄玄虚,好没羞耻!”
  年纪最长的弟子忧心忡忡道:“江湖都传闻魔尊死了,不想此时又冒了出来,先是红莲,再是魔尊,我侠义道危矣!”
  那少女哼了一声:“师兄,你怎的还不如师弟师妹有胆气,魔教再有能耐,当年不也被咱们正道杀了个片甲不留?这魔尊又有何惧,他们敢生事,我们鸣剑山庄就敢站出来挑旗!”
  其他几名年轻人听见师妹年纪虽小,性子却热烈如火,纷纷叫好。
  “当啷,当啷。”却听一阵清灵灵的铃铛响,打断了众人的议论,角落里一个声音哑声哑气的传了过来,“门前堆有一堆灰,熏风刮来西风吹,好事人家齐兜走,坏事往你身上推——时运不济,时运不济呀……”
  那声音似唱似念,古古怪怪,众人齐齐看去,只见靠窗坐着个黄袍皂靴的算命先生,袍子画着太极八卦,蓄一部垂及胸口的黑须,腮上一颗长着毛的大黑痣,放下饭碗,抹了两下油光光的嘴巴,拿过算命幡子当做拐杖,一瘸一拐走了过来。
  “算卦,算卦,测字占卜,姻缘风水,上知天文,下晓地理……”
  第72章 总坛之三
  那瞎子边唱边走,在鸣剑山庄的桌前停下,开口道:“几位少年人,老朽方才用今日之五行方位卜了一卦,算出诸位近日恐怕是要倒霉,不如你们排好队,让老夫仔细算上一算?诚信经营,卦资随缘。”
  那几名鸣剑山庄的弟子面露厌恶之色,纷纷道:“晦气,晦气,还不快快走开,少在这里碍眼。”
  “你既不信,又说什么晦气?”那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也不强求,摇着铃铛唱了起来:“本身燃烧和点灯,本身道话本身听,一生运蹇多危厄,回念过来在梦中。”
  不知道为什么,林故渊总觉得这人话中有话,唱得两句词半古不白,细想却与众人的议论暗合,似乎大有深意,待要追上问个清楚,那算命先生已经推门走了。
  他往桌上压了些铜钱,抬窗向外一望,只见那写着“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算命幡子在街角一晃,黄袍道人站在人群之中,寒浸浸的两道视线,穿过人潮,也正落在他身上。
  是个假瞎子。
  林故渊福至心灵,一把抓起剑,发足便追。
  正是春光大好,闲逛的百姓摩肩接踵,那黄袍道人举着幡子,脚下抹了油似的,怎么追也追不上,林故渊急的一连踩了好几个人的脚,转过好几道街口,终于在一处游人稀少的桥洞子底下找到了那古怪老道的算命摊子。
  那道人脱了靴,正神神叨叨的抓着个丑陋村妇摸骨,林故渊蹲在旁边,热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等那麻脸婆娘走了,急急发问:“晚辈在面馆听见大师说话,敢问大师,是不是知道天邪令的消息?”
  道人翻着白眼望天,伸手往脚边箱子里摸摸索索,掏出一块牌子,梆梆敲了两下。
  林故渊定睛一看,只见木牌上歪歪扭扭写着两行字:“算命五纹,问话一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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