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用过晚膳,两人被下人引着各自休息。
  梅斋厢房设在梅园东北角,皆是独门独院的小园子,一道月亮门通往中庭梅园,月朗星稀,梅姿胜雪,道路两侧培植香草药材,香气喷发,阵阵沁人心脾。
  下人指明厢房位置便尽数退去,两人在梅园分手,一人去往一间小院,林故渊心有顾虑,站着不走,回望满院寒梅,面露忧色,谢离听不见他离去的脚步声,又折返回来,打趣他:“怎么,夜夜相伴惯了,是舍不得我了么?要是舍不得,来一张床上挤一挤,我把你藏进被子里,整夜搂着,不让他们瞧见。”
  林故渊白他一眼,骂了句没脸没皮,又望向梅园,道:“此处全按奇门八卦布局,通晓此间道理的,到底是何许人?”
  谢离见他看出玄机,笑道:“肯与我结交的,除了林少侠高门秀士,其他自然都是些魔教下三滥的人物,有什么可猜的。”
  林故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担心……”他眼中忧色更甚,“方才那应门女子防备颇深,你久不在天邪令,如何知晓此处主人仍肯庇护我们?若这梅斋主人有半分不轨之心,今夜便如瓮中捉鳖。”
  谢离奇道:“你可真是越来越有我的行事风格了。”
  林故渊淡淡道:“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谢离重复道:“人心叵测?”脸上笑容渐隐,深深看他,喟叹道:“有些人不一样,就如山间清风和云间明月,认识一天,跟认识一辈子,没有什么分别,这样风骨的人,平生我只见过两个,一个是他,一个是你。”
  第57章 破障之一
  林故渊听他说前半句话,大感惊诧,无论如何描摹不出那人的风姿,心说以谢离那副放旷疏狂性情,竟肯做此夸赞之词,必是谪仙一般人物,听到最后,见他又绕回到自己身上,不由尴尬羞恼,冷冷道:“是,我们认识一天便互相看不顺眼,认识一辈子,怕要互不顺眼一辈子,确实如那清风皎月,永不变节。”
  谢离不答,只看着他笑,笑容愈发狡诈玄妙。
  林故渊道:“我要睡了,别再来扰我。”
  说罢转身沿梅园的石子小路要回厢房,谢离追上来,两手按着他的肩膀,手掌暖热沉重,林故渊的心砰砰直跳,生怕他又说些自己对付不了的疯话,待要甩开他,腿脚却不听使唤,神使鬼差的只是迈不开步子。
  谢离嗓音低沉,在他耳畔嘱咐:“夜晚风凉,盖好被子再睡,不要锁门,想我了就差人叫我。”说完先他一步,回身大步走了。
  林故渊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慢慢往厢房走,心里生出些酸酸涩涩的愁绪,边走边胡思乱想,心说你若是高看我一眼,为何一路与人拉拉扯扯,无论是名门侠女,还是秦楼楚馆的绿腰红袖,兴致来了都要招惹一二;若是对我与对他人无甚不同,又为何一路照拂呵护……想到他方才对梅斋主人的一番评价,心头募得酸楚,暗暗道:是了,他再高看于我,也不过把我与一故友相提并论,怕是因在少林我舍命救他,他欣赏我性情品德,并无别意……我真是好笑,被那孟焦来回作弄,整日里像得了失魂症一样。
  不知不觉走到厢房门口,举头一看,正是一道水磨石月亮拱门,悬挂匾额:瀚海居处。
  梅斋处处别致,这客用厢房亦是匠心独运,院中以假山作景,高低错落,曲径通幽,石山底生兰草,上垂薜荔丝萝,枝蔓缝隙露出四个题字:君子藏锋。落款处几枚印章均是雪庐主人、孤山梅间雪等字。
  林故渊站定看了一会,他并不擅书法,只因昆仑主张避世习武修心,弟子们常在山中书院研读经史典籍,因而能对他人书画略加品评。只见那题字笔迹瘦硬,落笔工整却不伤于纤巧,流逸绰约,自是蕴藏一股孤高气韵,观其风骨,足以担得起“君子藏锋”四字。
  再细看去,不由轻轻咦了一声,只见那字虽好,写字的手法却颇为古怪,与一般武功高手字迹全然不同,落笔虚浮,笔脚转折露锋处力道甚弱,颤颤微微,似乎写字那人不仅内力奇弱,连运笔握笔的力气也没有,还不如一身体强健的普通人。
  他心中奇怪,心说他魔教再怎么吸纳三教九流,好歹都是武林中人,怎会虚弱至此?
  想到谢离曾对那婢女说“让他好好养病”等话,思忖道:是了,那名叫梅间雪的人怕是生了重病,身体孱弱,手腕无力,连带写字也受了连累。
  月上柳梢,人烟俱寂。
  他换了寝衣,渐渐睡着,窗格展开一线,夜风送来寒梅幽香,已是二月天气,万物滋长,春草萌发,旖梦悄然而至。
  梦里依稀是那间破庙,谢离坐在他对面,说自今日起,我教你研习内功心法,你要尊我敬我,不可忤逆。
  他点头应允,谢离却不持兵刃,起身向他靠近,把他抱在膝头,缓缓亲吻他眼角眉梢,解开衣衫,哑声道:“我教你这样……再这样……”
  不知被什么蛊惑,明知要修心禁欲抵御那毒蛊来袭,却紧紧箍着他,他以为是孟焦发作,谢离的眼神却极是清醒,眼仁漆黑,多情戏谑,故意拿话哄他:“好好记着了,明日我要考你……”又道:“故渊,你真是美,我从见你的第一眼就再不想女人,只要你一个,往后只要你,好不好?”
  心里羞愤难当,却只觉得高兴,隐约觉得是发生了极好的事,只想纵声高喊:好欢喜!从南至北,从古至今,从盘古开天地到万古洪荒,从春来暑往到夜漏更长,无一不满意,无一不快慰,连周遭气息也是甘甜,笑痕从嘴角洋溢开来,梦里哈哈笑出了声……
  醒来还在笑,他从床上坐起,摸了摸笑得发酸的脸,吓得抱起被子缩在床脚。
  是患了什么病、在园子里惹了花妖?还是如那祝无心所说,孟焦真入了脑,连带不发作时,神智也不清醒?
  他又惊又疑,伸手数自己手指,数完又掐手心,发觉神智仍在,松了一口气。
  夜色深沉,情愫暗生,贪恋梦中欢喜,趁屋内屋外一团漆黑,偷偷阖目,学着梦里谢离的样子,轻轻做出拥抱姿势,往虚空里亲吻那人颈项,快乐的感觉却强留不住,越是回想,消散越快,前尘后果尽忘,只剩一点欢愉,慢慢连那欢愉感都记不得了,只觉怅惘若失,苦闷难言。
  “咚咚。”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
  那人不答,仍是敲门。
  “咚咚”。
  林故渊心生警觉,将朔风握在手中,整理衣衫下床开门,刚把房门打开一道缝隙,先对上了谢离的那双漆黑的眼,骇地往后一跳:“你,你怎么来了!”
  梦里本已模糊不清的画面陡然浮现,记得住的,记不住的,统统涌上眼前,活色生香,旖旎香艳,他被吓得连连倒退:“你、你出去,出去。”
  谢离端着一盏油灯,闪身进来,形容关切,伸手要摸他额头:“怎么一头汗,脸色这样差?着凉了吗?”
  他朝卧房窗格看去,皱眉道:“连窗也不关,可不是要着凉。”
  林故渊摆出御敌姿势,将朔风挡在身前,谢离不知来龙去脉,还以为他是担心魔教来袭,看得想笑,道:“有我在,你放心睡。”见林故渊还不动,嗤笑一声:“不然后半夜我在你门口守着,绝不四处讥笑你们昆仑派高徒胆小如鼠。”
  林故渊这才放下戒备,谢离问他是否做了噩梦,他心里又是一颤,生怕被看出神情有异,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寒着脸退至桌边,缓缓将朔风放在一旁,端起一盏冷茶,道:“你来做什么?”
  谢离拿起朔风,铮地抽出一段,凝视剑身,眼里寒光毕现:“传你武功。”
  林故渊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现在?”
  谢离道:“现在。”
  “今日已是舟车劳顿,可否明日天亮……”
  “不可。”谢离道,“少年光阴短暂,你要勤勉刻苦,只争朝夕。”
  林故渊望向窗外夜色:“你可知现在什么时辰了?”
  谢离道:“刚过子时。”
  林故渊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谢离神情严肃,道:“我考一考你入门功夫,每日练武何时为佳?”
  林故渊被他问得哭笑不得,噗的一笑:“你也得了失心疯吗?”
  话一出口,突然发现这“也”字甚为精妙,无意间泄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心事,霎时心跳加速,怕谢离追究,答道:“每日清晨卯时最宜,盖此时阴阳交泰,气之盛也。”
  这口诀是小时候背熟了的,根本无需思索,不料谢离冷笑一声:“胡扯,这是玉虚子教的?他便是如此带徒弟的么?”
  林故渊听他语气不善,也沉下脸来,冷眼听他要发表什么高见,谢离道:“整日把精力浪费在什么诗书礼仪、打坐念经、什么吃斋茹素的之类鸡毛蒜皮的事上,正经练武没花多少心思,怪不得你们昆仑派这一代弟子一个个架子不小,功夫不行,除了轻功像回事,其它全拿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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