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史可追道:“那是自然。”
“又错了!你这蠢老头!”谢阿丑扼腕,“若是一个比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人更加聪明的人练了歃血术,两人一切磋,岂不是又把方才那个绝顶聪明的打个落花流水?那还提什么天下第一?”
史可追被他这一连串绝顶聪明绕晕了,只觉得云里雾里的听不分明,懵懵懂懂的点头:“对,那就当不了天下第一。”
“练了天下第一的武功,却根本当不了天下第一,那《歃血书》还有什么颜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由此可见天下武功本没有第一第二之分别,武功招数相生相克,各有所长,最强也有破绽,弱者未必不能克之,再弱也有长处,未必就不能藏锋于内,润物无声,化敌于无形。”谢阿丑面露讥讽之色,“由此可见,写这部秘籍的人根本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闭着眼仰面朝天,喃喃自语,一时点头,一时又用力摇头。
谢阿丑看他想得辛苦,又道:“第二段怎么背来着?对了,‘练至三重,威力猛增,意之所及,举重若轻,飞花摘叶,俱能破敌于无形”这段倒也罢了,还有些道理,至于‘凡我门人,切切谨记,万勿急于求进,心浮易生异鬼,气躁则入邪道,周身津液气脉腾腾若沸,血如热泉,汗如丹朱,筋脉错位,心肾皆损,重者全身溃烂,状若活尸’,这又是狗屁不通。”
史可追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气道:“为何又不通?”
谢阿丑道:“你练武资质如何?”
“那自然……”史可追自视甚高,原想自我称赞一番,突觉自己练功走火入魔至眼下田地,硬把自己说成绝世奇才,怕是要贻笑大方,便清了清嗓子,故作谦虚道:“老夫半生钻研武学,也曾与各大高手切磋比试,不说是旷世奇才,在武林中也可占得一席之地。”
谢阿丑猛地点头,继续滔滔不绝:“是了,一部上乘心法,应是无论练武人资质如何,都让人进益飞快,一日千里,而二庄主这般天资,练到歃血术第三重用了整整四年,依旧脱不了走火入魔的下场,难道也是因为急于求进?那普通人修炼,怕是要用三十年、三百年,这书里还说万勿急于求进,真当入了魔教就长生不老吗?一部练三十年才能练到第三重、却连累大家各个走火入魔的秘籍,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用处?只能说明一个道理。”
他突然闭口不言,史可追听到兴头上,急忙追问:“什么道理?”
“还不开窍,愚钝不堪,冥顽不灵,朽木一块!”谢阿丑喟叹,“真是要气死了我!说明这秘籍如何练都会走火入魔,谁练也要走火入魔,一部引着大家一起走火入魔的怪书,还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一听就知是黄口小儿胡编乱造,你却练到害人性命、自毁名声,连累山庄跟着你清誉受损,岂不是得不偿失?”
史可追凝神思考,觉得谢阿丑此言大有道理,他待要说世上高人辈出,一年半载就能突破第三重的不在少数,但这就等同于承认自己资质平平,他痴迷武学,大不愿做此自贬之言;待要同意普通人要三五十年才能达到自己的境界,转念一想,这竟是承认了谢阿丑所说的,《歃血书》本就是无用之书,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谢阿丑唾沫横飞说了这一大车话,顿感口干舌燥,舔舔嘴唇,道:“我看你这老头也不是个存心作恶之人,就是于武学执念太深,不如听我一句劝,不要练了,趁有生之年,弃恶从善,好好钻研你们风雨山庄的《疾雨快刀诀》吧!”
他这一番话说得天花烂坠,连林故渊都听入了神,转过头一个劲盯着他看,眼中疑云四起,各种情绪流转不定。
只听史可追把一口残缺的黄牙咬得吱咯乱响,左思右想不是滋味,突然睁开双眼,双目如炬,大声喝道:“大胆妖人,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乱我心神!”
他伸出一条老藤般的黝黑手臂,攥着他胸前绳索,大喝一声,单手将他拽离地面,眼中疑惧翻滚,史可追道:“你这一张嘴好生厉害,老夫险些着了你的道!说,你到底是谁,为何对歃血书如此了解,为何只听一遍,就能流利背出歃血书断章?若你有过目不忘的资质,又为何如他所说当一伙夫?”
“撒谎!你撒谎!”他朝林故渊一努嘴,颤声对谢阿丑咆哮,“为何他为你掩饰身份?你一个厨房伙夫,为何知晓如此多江湖轶事,为何能对高深武学道理侃侃而谈!听史不谏说,你们也正赶往无遮大会,你们一个是名门正派,一个处处透着诡谲,搅在一起到底有何阴谋!”
史可追的逼问不足为惧,却见林故渊缓缓朝他转头,眸中精光灿然。
谢阿丑深吸一口气,心说兵有诡道、棋行险招,胜负在此一搏。
他一改方才的放浪形骸,抬头与史可追对视,神情大有挑衅之意,冷笑道:“你既已猜到,为何还要问?天泣楼,七杀堡这等不入流的江湖帮派,安能束得住我谢离?还是你老眼昏花,除了给你半部假《歃血书》的陌尘君,再不识我教中人?”
第20章 谢离
史可追大惊失色,骇地连连倒退,手上力气一泄,谢阿丑跌落在地,唇边笑意愈深:“这样的歃血书残章,我圣教三岁小儿也张口就来,不信我背与你听:‘练至四重,真气化形,不食百谷,不生百病,虫瘴莫侵,临阵迎敌,隔空化敌之气……’”
他躺在地上纵声大笑:“五重、六重就要长生不老天下无敌,你这老头、你这老头好生可笑,世人皆因贪婪而信《歃血书》,乃至万劫不复,只有你、只有你,是心地至纯至性,可却被那红莲骗得团团转!”
史可追一张老脸几欲扭曲,胸膛鼓胀,已是有进气没出气。
林故渊却也如遭雷劈,怔怔望着谢阿丑,他以为这又是谎话,可看见史可追的表情就知道这段《歃血书》又是分毫不差,再一回想一路谢阿丑种种怪诞行径,皆找到缘由,又念及方才种种维护,不禁又羞又怒,大恨自己单纯轻信,竟连魔教恶徒就在身边都认不出,被他骗得团团转,当即恨不得一刀抹了脖子向师尊谢罪,此时强敌环伺、又身陷囹圄,也没有发作的必要,便轻蔑一笑,道:“又来一条魔教走狗,真是扑杀不尽。”
“不懂事的小畜生添什么乱,乖乖做你的小娘子去。”谢阿丑横他一眼,笑容更是恣意,对史可追道:“还不速速给你圣教爹爹松绑,拿解药来!”
史可追额头青筋乱跳,想到多年心血一朝成空,只觉热血上涌,经脉逆行,耳中轰轰而鸣,只差一分就要引动克制了数年的反噬之力,他已是天命之年,不像林故渊那般轻率,此时尚存一丝理智,颤巍巍的指着谢阿丑:“你身为圣教中人,竟敢如此诋毁陌尘君,好生古怪……来人,来人,给我搜他的身!”
两侧肃立的黑衣人一拥而上,谢阿丑并不挣扎,任他们七手八脚解开身上衣襟,精壮上身尽皆坦露,左臂有刺青,却是一条缠绕的黑蚺,遍身细磷,蛇口大张,毒牙外露。
谢阿丑道:“可相信了?”
史可追惊惧神色愈浓,一时无言以对,黑衣人自去往里衣摸索,突然动作一停,从里衣暗袋中掏出一枚硬邦邦的物事,托在手心,竟是一枚漆黑的指环。
谢阿丑见搜到这东西,脸色倏然一变,史可追看在眼里,招呼黑衣人上前,接过指环把玩片刻,脸上惊慌之色渐褪,皱纹也随即舒展,最后竟面露得意之色。
那指环那指环由乌金打造,冰冷坠手,漆黑如墨,端正铸着一个篆书的“木”字,再看指环内侧,果然刻有铭文,字迹细如蛛网,细细辨认,正是“谢离”二字。
史可追仰头大笑,将指环往谢阿丑脚下当啷一掷。
“我当是谁敢对陌尘君大放厥词,原来是青木堂的人,怪不得,怪不得!好深沉的心机,好绝妙的说辞!老夫险些又上了你的当!”他大步上前,嘶嘶喷出腐臭气息,“你们青木堂背叛圣教,早被陌尘君驱逐,惶惶如丧家之犬,连堂主都下落不明,你还敢打着圣教名声招摇撞骗!你说,你潜入无遮大会有何阴谋,是要对抗陌尘君?要给你们那胆小如鼠的堂主报仇,还是要给成了鬼的魔尊招魂!”
谢阿丑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一张嘴说个天花烂坠,黑白也要让你颠倒了去!”史可追转向林故渊,“后生仔,怕是连你也蒙在鼓里吧?可惜你的一腔孤勇,用错了地方,信错了人!”
林故渊不屑与他交谈,淡淡道:“一丘之貉,争什么短长。”
史可追观察谢阿丑神色,见他仍不肯吐露一个字,倒像是块硬骨头,闭目思忖片刻,拍了两下手,冲黑衣护卫道:“把孟焦取来!”
他对谢阿丑阴声道:“昆仑派座下高徒也被你骗得团团转,我瞧他方才那番恳切陈词,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他从黑衣人手中接过一只木盒,伸出三根黧黑的手指,从里面拈出两只黑陶药瓶,往两人眼前一晃,发出一阵尖细的阴寒笑声:“一个是名门高徒,一个是魔教弃子,也不知怎么搅到一起,当真有趣至极!你们信口雌黄蒙骗老夫,老夫做个顺水人情,让你们假戏真做,分不开、打不断、互相折磨,万人耻笑……圣金堂祝左使的新玩意,这可是好东西,蛊生成对,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原是要为‘阴阳相合’之术添一臂之力,老朽忍痛割爱,先送你们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