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说完了也做完了,她将色香味俱全的番茄煎蛋面端到他面前。他的脸色随着她的自言自语活泛起来,不再又冷又硬,又青又白。
他也不点评两句,只管埋头嗦面条,凶狠进食的模样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还是她的弟弟,一点没变。等吃完了,她问,好吃吗?他一抹嘴,点点头说:“姐,跟我回去吧。”
她捧起碗说:“我去洗碗,你就在这儿睡吧,明天再回去。”
他一把夺过碗,“那你明天跟我回去。”
“你跑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孟醒嗫嚅了半天,终于说:“我从来没见过哥跟妈吵架,也没见过爸跟妈吵架,我一点不喜欢他们吵架。他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她回避开他那殷切的目光,真是傻孩子,非要在她这里寻求答案,仿佛她才是一锤定音的人。她不作声,拽着抹布,将光可鉴人的台面擦了又擦。
“姐,爸妈要离婚了,我听见......听见爸一直在怪妈,说妈没有管好你。爸说要是你不回去,就要跟妈离婚。”他哭了,什么话泡在眼泪里,听起来都像生离死别
他抹一把泪,接着说:“他说......他说给了妈跟你太多,多得你们忘了本分,他要收回去。姐......我求求你了,回去吧,你不回去,妈......妈就什么都没有了。”
昭昭张着唇,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是妈让你来说的?”
他摇头,“他们不知道我跑出来了,他们一直在吵,我难受,我想来接你回去。”
她愣了半晌,父亲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或者说她偶然间窥探到父亲藏在阴影中的另一面。她感到难过,幽幽地说:“爸爸怎么能这样。”
说完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拉长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孟醒才轻声说:“你才不该这样。”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他说什么。
“你不该这样。”
她诧异地看着他,孟醒却不看她,眼神虚虚地望向某一处,满脸的倔强。他那语气过于成熟,仿佛在指责她的任性,并誓要纠正她的错误。
“小醒,你觉得我该怎么样?”
“你该跟我回去,你永远是我姐,哥也永远是我哥,爸妈永远都不会离婚。”
“我不想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每说一声就拍一下桌子,龇牙咧嘴地逼问她,声势浩大。
她意识到他还只是个孩子,只能用发脾气的方式控诉不公正待遇。他经不住接连的打击,他的完美人生被毁,美满家庭的幻象也被一一戳破。她难受极了,握住他拍红的双手,告诉他不管怎样她都是他的姐姐,而父母之间的问题早就存在,只是现在才爆发。
可他听完,反而变本加厉地不理解。
“他们有什么问题?”
她要怎么解答,父母的问题太深奥,谁能三言两语说完。就算她敞开了讲,他能理解吗?他能接受吗?他接受这个家庭一直笼罩在虚妄的光影中吗?
她只得陈腔滥调地劝,你现在还小,长大后就明白了。
“明明是你们的问题更大,爸妈都是因为你们才吵架......”
昭昭身心疲惫,不想再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好了,我明天陪你回去,我会跟爸妈好好谈谈。”
他一双眼死死盯着她,蛮横地恳求:“你答应我,回去就不要走了,不要跟哥在一起,跟我跟爸妈在一起,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昭昭没回答。
孟醒用力摇她的手,“你答应我!答应我啊!”
“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你先去睡一觉,明天再说,你看你脸红的......”
他不等她说完就甩开了手,“我一想到你跟哥那样,我......我就觉得难受!恶心!”
弟弟的不理解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刀,她从没想过孟醒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完全忽视了他的感受。同时她也感到愤懑,弟弟同样忽视了她的感受。可她不能跟未成年的弟弟计较,他还小,他的全世界都是家人,家庭崩塌,那他的全世界也会随之崩塌。
她安抚着他说:“你先去休息,冷静下来我们再慢慢说。”
他置若罔闻,站起身往外走,昭昭追过去拉他。
她拉不动一个混身牛劲的十三岁男孩,反倒被他拖着走了一截。
眼看着要被他拖到门口了,她又气又急,声色俱厉地问:“这么晚了,你往哪儿走?要真想走,我给爸妈打电话,让他们叫司机来接,我伺候不了你这祖宗!”
他停了下来,反过来拽住她,“那你跟我回去。”
“你怎么越大越驴,难道我跟你回去了,问题就解决了?你们的问题解决了,那我的呢?”
他吼道:“你有什么问题?爸说,你们这样就是畜生行为。”
她一阵晕眩,怎么跟他讲道理?他徜徉在自己的道理里为所欲为。
“你们是不是去日本时就好上了?”他质问。
她的沉默令他失望透顶,他用力推开她,“我看见他亲你了,就在看烟花的时候!可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我当时就该跟爸妈说。”
他一转身冲出了门,冲进了雨雪交加的黑夜中。
别墅外有一条五六百米长的林间小径,转过弯便是车道。她一面追一面喊,孟醒根本不理会,很快消失在小路尽头。
她加快步伐追过去,这条道很少有车经过,他不知要跑多久才能拦下一辆。更何况穿得这么单薄,淋着雨得了肺炎怎么办。
她竭力奔跑,还要分神操心,太久没剧烈运动,眼前是吐出的白雾,耳边是雨声风声喘息声。终于要转弯时,她先听见一记很闷的声响,类似“噗噗”声,仅仅十几秒间,又听见刺耳的刹车声。
等转过弯,眼前豁然开朗,她看见车道上停着一辆灰色汽车,距离车头二十米的位置躺着一个人。
司机走到车前看了看,随即露出惊惧交加的神情,捧着脸叫着我的天哪,他中枪了。她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机报警。跟电话那头说,在几十米开外的距离看见地上躺着个人,才急急停下车。
昭昭丧失了所有知觉,不再感到冷,不再感受到雨雪,失魂落魄般走到车前。孟醒紧闭着双眼,鲜血挟带着白色液体从太阳穴汨汨流出,与雨水混合,流向地面,又被冲散,晕成一滩血泥。
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脖颈,连带她的心脏也剧烈地痉挛起来,她难以呼吸,跪下抱住孟醒的身体。雨水敲在他惨白羸弱的小脸上,像敲在一尊雕塑上。她紧紧抱住他,哭着说:“求求你,送我们去医院,他还有呼吸。”
第69章 乘风破浪的北极熊
孟昭昭讲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渡轮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她娓娓道来,讲述他们去日本旅行的时光,讲他们怎么在美国谈隐秘的恋爱,又怎么认识的苹果,陈羌阙,梁戴文,江许和施霖。讲到车祸,江许的案子,和她中枪的经历时,并没有太大的起伏,有时只是一笔带过。即便如此,周医生也听得心绪激荡,仿佛自己也经历了遍她的悲欢。
只是她忽然停了下来,令周医生有片刻失神。
周医生转过头看她,她正望着海面出神,眼角泛着凄迷的泪光。
她不忍心催她讲下去,便静静地陪她站着,倾耳聆听海浪的声音。
昭昭忽然说:“你看,那是什么?”
大约两百米外的海面上浮着一个白影,缓缓向她们飘来。
“海上幽灵吗?”她踩在栏杆上,探出半个身体,眯着眼极目远眺。那枚白影在墨色的海面上浮沉,时而显现,时而隐没,但毫无疑问它一直朝着她们的方向飘来。
渡轮也在前进,不过片刻后,那枚白影整个显现在她们眼前。
一只北极熊踏着块流冰,乘风破浪地在海上航行。
其他游客也看见了,立刻跑回船舱播报奇闻。没一会儿,甲板上挤满了人。
他们欢呼雀跃,对着北极熊吹口哨。而它临风而立,淡黄色的毛被海水沾湿,一撮撮往后倒,只有头脸的毛迎风摆动。在那块狭长的冰上,它站出了傲视风浪的姿态。
他们在船上,北极熊在冰上,他们交错而过。它朝他们投来不得要领的目光,尽管如此,那两粒黑棋子一样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
周医生问:“它怎么会在冰上?”
昭昭笑了:“我以前听冰岛人讲过,有北极熊为了寻找新的栖息地,会踩上一块流冰,在海上漂流,最后在冰岛登陆。我一直以为他们在编故事,没想到是真的。周医生,你运气太好了。”
周医生也跟着笑,“它的运气更好,终于要到冰岛了。我看它都只剩一层皮了,再飘几天,怕是不被浪卷走,也该饿死了。”
“只要一登陆,它就会被射杀。”
周医生怔住,以为她在说笑。可她神色寂寥,沉默地盯着远去的北极熊。周医生也跟着发了会儿呆,幽幽地说了句,真惨啊。她回应,可不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