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任华的眼圈一下红了。似不愿被发现,她故意侧过头扬手揉揉眼睛,不在意的语气,“知道了。”
  “您……”
  “我不说。”任华抢答。
  “不是这个。”宗念看着她身上长度不对等的两扇马甲衣襟,心下一软,将短的那面往下拽了拽,“您穿针织马甲乱漂亮的。”
  “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任华心照不宣。
  “快回去吧,明天见。”宗念拍拍自行车后座,径直进入大门。只是当听到自行车链条发出的愈行愈远的转动声,鼻子还是酸了一下。
  隔日一早,宗念提着水桶往后院去,路过前厅时,好巧不巧任华正在拖地。怕对方又像往常一般发牢骚刚擦完就来踩,这次特意点起脚尖,绕着边缘走。任华见状,拖把停下,先打招呼,“干嘛去?”
  “我给后院的花浇浇水。”宗念讨好地笑,“任姨,不怪我啊,必经通道。”
  任华哼笑一声,似是觉得她这般小心翼翼地模样无限滑稽,嘴里说着,“行了你忙别的吧,一会我去浇。”
  宗念眨巴两下眼睛,没有动。
  “一边去,挡路。”任华虽在赶人,语调确是温和的。
  “不用,反正我闲着。”宗念心情愉悦,大声说道,“今天也开开心心哦。”
  她逐渐渗透了与长辈们的相处之道。不足要提,不满要讲,可是千万别期待对方给到一句坚如磐石的承诺。父亲也好,任姨也好,院里的爷爷奶奶们也好,在他们心里,承诺是最无用最软弱的词汇。他们不会立誓“我再也不抱怨”,“我一定遵守”,“我绝不信口开河”,他们会采用一种迂回的、婉转的、只有用心感受才会发觉的方式告诉你,我把你的话听进去了,我知道了。
  从前只觉因为年龄所构建的代沟似一座大山,它已矗立在那里太多年,我讲的观念你不懂,你的道理我无法理解,几番下来自动放弃移山的念头。然而除去将山夷为平地,人同样是可以翻山的。表达是翻山的工具,背篓里带着新声音、新价值、新的思考方式,山那头的人不理解,那我便一件一件讲给你们听。
  晚风所赋予宗念的,还有这样一份难能可贵的热情。
  浇花浇到一半,耳边突然传来声音,“别浇啦,再浇都死了呦。”
  宗念抬头,卢荷香正踩着碎步从台阶上下来。因为驼背,步子小而快,宗念感觉似观摩一场外星物种入侵,忽忽忽就到了眼前。
  她仍有些不适应对方的身形。
  以示礼貌站起来,卢荷香只到她胸口处,又要仰着脖子眯眼看于是重新蹲下去,指着面前的植物问,“奶奶,您说这个不能浇了?”
  她面前是两株芦荟,原本栽在盆里。放置于宿舍大家疏于照看,宗文康便将作物移植到后院。
  “再浇就死了。”卢荷香不睬问题,重复刚才的话。而后慢慢蹲下去伸手摸摸叶子,又问,“底下是不是发黄了?”
  根部的确显现轻微黄色,宗念“嗯”一声,歪头问道,“您看不清?”
  “早看不清东西了。”卢荷香直接上手,将湿土往一侧扒,又从旁边捧几捧干土垫上去。
  “奶奶,别用手啊。”宗念急着制止,赶忙去墙根处找来一把小铲子,递过去却又被推回来,“土有什么脏的,没土人都活不了。”
  宗念碰一鼻子灰,只得讪讪用起工具,学着对方的动作换土。
  春光明媚,两人又蹲在向阳处,没一会儿便出了汗。似是畏惧强光,卢荷香眼睛眯到几乎闭上,宗念拽拽她的衣袖,“您进去歇着吧,我会弄了。”
  “天天吃饱呆着,手脚都要废掉了。”卢荷香甩一句,最后两字犀利点评,“遭罪。”
  每日享受生活还成遭罪了。
  宗念拿她没办法,又道,“眼睛不行,要去医院看看,配个眼镜什么的。”
  “书都没读过戴什么眼镜。”卢荷香头也不抬。
  “又不是只有读书人才能带眼镜,眼镜能帮助看清东西呀。”
  “戴上让人笑话,装文化人。”
  宗念无奈,这小老太太换作现在一定被称为“怼姐”,怼天怼地,一句话能把人噎够呛。
  怼姐这时问,“你给贵书换的房间?”
  “嗯……也不算。”宗念怕又被
  “袭击”,拿出与卢岐山串通好的说辞支吾解释,“过阵子可能有新人来,总归要从多人间出来一个人,正好卢爷爷爱看书就先让他住出来了。”
  “你要跟大家说说呀。”卢荷香斜眼瞧过来,“免得总有人背地里说三道四。眼睛长在别人身上,嘴倒是自己管,没事闲的。”
  宗念只得笑笑,“你们姐弟感情真好,爷爷都这岁数了,还护着呐。”
  “好不好的,就那样吧。”卢荷香埋头干活,语气无丝毫波动,“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他姐,我应该的。”
  宗念一愣,因为她所想象的卢荷香为卢贵书挺身而出打抱不平是出于血浓于水的关爱,而对方所给出的回答却是情感寡淡到甚至有些生硬的“应该”。
  好像只是由于做了“长姐”,不得不履行长姐的责任。
  “没什么应该不应该的。”宗念擦了把汗,“我也有弟弟,我从来不觉得应该为他做什么。”
  “你啊,你是没遇到事。”卢荷香这下倒笑了,就好像在看商场里某个油头粉面的人大谈财富真谛阔论成功学秘籍,笑容里充满了轻蔑、藐视、甚至带些似有若无的鄙夷,她带着这样的笑说道,“真等遇到事再看,你应不应该。”
  对方的反应让宗念有些不悦,于是颇为没好气地回一句,“遇到事我也没什么应该的。他有他的路,我有我的人生。”
  卢荷香“哼”一声,起身拍拍手上的泥土,“行了,这几天都别浇水了。”
  宗念对着她离去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小院里,不好惹的老太太含量太高了。
  第55章 “这是家给的底气”
  宗文康又有新主意,这次的议题是——赏花。
  护工们都很支持,玲玲说就找上次那个车,一回生二回熟没准还能砍砍价;秦丽说一转眼离去古镇都半年了,现在天气暖和是可以带大伙出去走走;小川则主动请缨留院照顾行动不便的老人,打趣道秦姨你这次去,高低要拍几张美照回来。
  大家七嘴八舌讨论一番,而后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并未表态的宗念。宗念无奈,自己倒像所有集体行动的绊脚石,于是举双手赞同,“去去去,去行了吧。”
  宗文康大笑,“有成长,有进步。”
  时间就定在五一前的周中,工作日又非假期,人流量没那么大。地点就在南湖公园花卉园,自前年建成,这里已成城市网红打卡点。至于随行工作人员不足的问题,玲玲提议,“要不家属群里问问征集一下志愿者呗?市区又不像古镇那么远,一脚油就过去了。”
  “对,又能陪家里老人又能带眼帮咱们看着。”秦丽点头,“一举两得的好事。”
  方案敲定,宗文康看向女儿,“总结一下?”
  现在院里的管理事宜他已经很少插手了,重心转向政府部门的对接以及养老院的宣传。又比如,他已联系好下月去省内其他优秀单位考察,去学习运营模式与特色亮点。宗念知父亲还未服老,他有心扩大规模,将晚风做成有口皆碑的品牌。宗文康打拼商业场半生有一本自己的生意经,稳扎稳打的同时目光也需放长远,养老院属未来产业,既是产业,市场对于养老院的期待与需求就会发生改变,它是住所,也会是生态与文化的社区。身处其中的经营者必定先有意识再有行动,将可以借鉴的资源学习好研究透,心里有数,这盘棋就知道该怎么开了。
  这些事宗念同陆河讲过,陆河问那你有没有觉得任务变重?要打仗,大后方可必须稳定。
  她感觉倒还好。守着晚风,反而拥有更多闲散时间练鼓写歌,演出偶尔去,并未与从前的朋友圈一刀两断。归根结底,宗念想,这是家给的底气吧。
  没有经济压力,亦无太多牵挂,家人,爱人,他们统统开出绿色通道,允许她安然做自己。
  似幼年时遭遇的所有不公与委屈在这一刻变成丰厚补偿。
  “念姐?”小川叫一声,“发什么呆,等你发言呢。”
  宗念回过神,接过晚风大当家旗帜,“那就玲子姐去联系车,之后做一下整体预算给我;秦姨负责老人和家属这头,统计人数,签保证书,问询志愿者;小川帮忙准备出行物资,清点一下轮椅药品这些。至于爸……”
  宗文康做出洗耳恭听架势,“来吧,我准备好了。”
  “您歇着吧,我可使唤不动法人。”宗念捂嘴乐,“我来查查路线,等各项都确定好,大家再碰一下。”
  “康叔你看见没?”玲玲啧啧两声,“小念现在干起活来可比你好太多了,一项一项安排的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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