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你说吧。她若真不打算给我们看,这东西就一起带进棺材了。”
  兄妹俩是一双孝顺子女,亦懂得尊重老人意愿。她与爱兰奶奶非亲非故,如果这世界上有必须知道回忆录内容的人,那理应是老人子女,而非自己。
  “我看的那部分,写了奶奶和爷爷相识的经过。”宗念对他们笑笑,“写得很幽默,两个都是有趣的人。”
  说罢转身离开,她怕多呆一秒,眼泪会再次落下来。
  时间永远铁面无私,永远不以人的意愿做停留。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春节便也悄然无声地过去了。陆河假期结束,宗念的伤除了脚趾也基本痊愈,于是搬回自己家住。一同生活几日没有丝毫不适,她感激他的照料,更感谢在整件事过程中他超乎寻常的冷静,那种冷静中和了她偶发的冲动,修正了她数次崩溃破碎的情绪,亦给到她极大的慰藉与安抚。不需大张旗鼓宣扬的感谢,她相信陆河感受的到。老人们陆续回归,正月十五一过,只有耳背的孙爷爷被小女儿强行留下,家属说趁着孩子还未开学,要带老人一起去三亚玩,预计呆一周回来。晚风重新变得热闹,大家讨伐小满,同情全师傅夫妇,而提起南方爷爷总留下一句“好人没好报”的感叹。一日静芳奶奶与淑云奶奶独自拉过宗念说话,她们说我俩刚刚跟爱兰通电话了,她在儿子家住,身体都好,小念你不要担心啦。宗念很想多问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自己无立场,只得喃喃“身体健康就好了”。她们又说,案子的事情你也放放心,爱兰儿子要告养老院,可被爱兰劝阻住了。爱兰啊,还是对这里有感情,她知道不是晚风不是你的错。宗念嘴里说“好”,一路小跑回办公室,关起门独自狠狠哭了一会儿。
  其实这些时日过去,若是被告,早就收到消息了。但是没有,日日如常风平浪静,她猜测很可能是家属放弃了。当日信誓旦旦要让晚风承担后果的人,改变主意还能因为什么?爱兰奶奶用她一贯的体面给了晚风喘息与反思的机会,她向来是个大度而温和的人,或许这是生而为人最应学习的功课。
  君子论迹不论心,她一生襟怀坦荡,磊落光明。
  这件事亦是教训,宗文康给外墙加上铁围栏,防止有他人翻墙入内;后院与前院各增加一监控摄像头,多角度可见;小院内加两盏地灯,主楼的感应灯也全部修检一番。这番算得上大工程,花销也不低,连院里的老人们都说“我们哪有那么多东西可被人惦记”,宗念还是支持父亲做了,有备无患,同等的失去他们无法承担第二次。
  二月中旬新厨师到位。多亏秦丽帮助——去惠芬奶奶葬礼那日她留了镇上厨师的联系方式,好消息是人家对厨房这套活计轻车熟路手到擒来,照顾晚风这些人餐食绰绰有余;坏消息是对方只能做两个月,这两月是淡季,生意少,等旺季来了自然还要做回本行。人家本不愿意接,说秦丽多次拜托,知此处有实际困难,帮忙心态远大过于领那份薪水。同样表达共进退的还有小川。一日他单独找到宗念,说想清楚了,先不走。宗念感激之余又有些惭愧,她告诉他眼下最大难关已经过了,不用因为责任感放弃自己的追求。小川反倒劝起她,他说有人追求编制追求好名声,我呢,更看重工作氛围和共事的人。这事儿一出,更明白自己适合哪里。反正年轻,护理这份活计也看经验,留下就当攒经验,等过几年想换工作到时候再说。宗念很是感动,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怕就是住这里的人心有余悸失去对晚风的信赖,可大家似乎都很开通,全力帮助,齐心面对困局。
  何德何能,收获这样一份无价信任。
  二月底宗一轩返校,卢贵书姐弟也住了进来。卢荷香八十五岁,瘦小,干瘪,头发在后脑盘成髻,扎一木头簪子,若是光看脸,是个精神气十足的老太太。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背,似是积年累月驼背,又或者总是弯腰劳作,她后背两块骨头严重凸起,像《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男主角卡西莫多。不,甚至比那更甚——卢荷香走路或站立时整个人看上去会形成九十度或一百度角,同人交谈总要微微扬起头才看得到对话人的样貌,或许因总在仰视,这视角让她厌倦,她的神情总带些不耐烦,又好像在质疑对方的话语几分真几分假。
  卢祁山送他们来,开一辆底盘很高的昂贵越野车,只是塞得满当的后备箱与这车极度不搭——红蓝条纹的蛇皮行李袋有三个,袋子很旧,有一个拉链都坏了,用别针潦草扎着袋口;很大的红色塑料袋,里面散落着几双旧鞋,其中一双女士皮鞋鞋底花纹都已踩平,后脚跟处更是磨损严重;大的购物纸袋标有名牌logo,提起来里面东西却叮当作响,不知什么洒了,购物袋边缘半湿,有一道不相称的棕色痕迹。卢祁山面露嫌弃往里面运送,嘴里叨叨,“大姑,你怎么什么玩意都带,不说了缺什么再买吗。”
  “买不要花钱。”卢荷香似看不惯侄子这番做法,声色严厉教训,“钱是大风刮来的,天上能掉钱?”
  “这鞋我扔了啊,穿不了了。”卢祁山看到那双破旧皮鞋,捡出来就要扔垃圾桶。
  老太太一把攥住他胳膊,强势将鞋
  收回来,“怎么不能穿,又漏不到脚底板。”
  “我说不过你。”卢祁山只得任由她去,与此同时烦闷的回应一句。
  他们来这天还有两段小插曲,一是卢荷香看到自己单间而弟弟住四人间,死活非要与之交换,卢贵书不同意,只得让宗念出面对大姐撒谎——男女要分开住的,奶奶的房间没有多人间了;二是卢祁山听闻春节期间发生的事——这件事上了当地新闻,虽没有指名道姓,但配图是晚风门口的街道,对方是监护人身份,既然来问,宗念便毫无隐瞒照实讲了,当然也告知这之后的种种改进措施。本以为照这位叔叔挑剔的属性,定会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指出还有何处不足。谁知卢祁山倒是劝慰态度,他说但凡肚子里装个魔,做出任何事都不奇怪,知人知面不知心。
  似是个有故事的叔叔。
  气温回暖,难捱寒冬一晃而过。后院栽下的花种有破土趋势,至于是茉莉、丁香还是栀子花,宗念就分不清了。宗文康也分不清,不过他说等再长长自然就知道了。是啊,谁都没有上帝视角,这世上大多数事情开始时又怎会知道结局。比如全小满的案子侦查还未结束,而后是检察院起诉法院审理,到出判决可能还需数月;比如宗一轩正式进入保研申请赛道,他倒很乐观,说保不上就考,条条大路通罗马;又比如宗念收到饭局邀约,陆河说,这阵我妈也察觉出来了,早晚得见,一起吃个饭吧。
  只是他们都没有料到,这顿平平无奇的饭竟难以下咽。
  第47章 “我和你之间,好像是有很多不合适的地方”
  准确地说,气氛从陆长友进门那刻开始变得不一样。
  原本一切顺利,周日中午,市中心一家老牌粤菜馆,薛慧早到,陆河与宗念赶到时他还在与母亲说笑——怎么选个包厢,怪正式的。薛慧没有理会,只招呼快坐,而后热络地让宗念点菜。这之后,陆长友敲门而入,陆河脸色当场就变了,“你怎么来了?”
  几乎在脱口而出的刹那,他看向母亲,“你叫的他?”
  “啊,是。”薛慧不看儿子,急忙给宗念介绍,“小念,这是陆河他爸……”
  “我们见过。”陆长友这样说着,直接拉开椅子坐下。
  宗念那句“叔叔好”刚讲完,还未坐下,被陆河拉住手腕,“我们走。”
  “陆河,你别这样……”薛慧亦起身,不知所措的模样。
  对方的神情刺了宗念一下,那让她想到自己的妈妈——一定要为孩子好,这似乎是她们接下“妈妈”的身份就注定要去履行的责任,无怨无悔,任劳任怨,天经地义,因为那样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
  薛慧请来陆河父亲,无非是想让自己以女朋友的身份正式认一遍人。宗念知对方心意,于是拍拍陆河的手,“菜都点了,吃完吧。”
  陆河看着她,表情似乎在问,你确定?
  宗念点点头,按住人坐好。
  “听陆河他妈说,你现在在给家里的养老院帮忙?”陆长友问话。
  “嗯。”宗念答。
  “养老行业不好做吧?”
  “是。”
  “听说你们那边规模也不大?”
  “对,挺小的。”
  宗念之所以少言,是因为父亲先前打过预防针——薛慧曾告诉过宗文康,陆河父亲对儿子的择偶有标准,显然自己与期望“标准”相差甚远。对此她倒无所谓,恋爱是两个人谈,大家一张餐桌上坐着,对方是长辈,和和气气吃完饭便好。
  “小念是学鼓的,之前一直在上海,那架子鼓打得可好了。”薛慧见气氛冷落,忙打圆场,顺势将话题抛给宗念,“小念,这阵子还有演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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