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老家。去年清明去的,坟头怕又长草了。”
“那我送您吧,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
宗念搀扶着老人,在大家的注视下出门。一路向南开,穿越市区,上了国道,视线里开始出现自建房,七拐八拐,房子逐渐消失在后视镜里,路也越来越窄,淑云奶奶这时说,“到了。”
一路未用导航,老人记忆力绝佳。
宗念被带着朝田里走。虽有日光,可风依旧强劲,冬日田地亦有些荒凉。宗念打个喷嚏,不由将大衣裹紧些。
“没来过这种地方吧?”淑云奶奶问话——除了指点方向,这一路她话语寥寥。
“小时候来过一回,看爷爷奶奶,不过后来好像都迁走了。”
“是,这里明年也要动了。”淑云奶奶人虽瘦小,脚步却很轻盈,“祖坟祖坟,守着有什么用?到下面都能见着。”
目之所及有几座矮矮的坟包,有的筑碑有的没有,看不出排列规律,似是天上的世界不讲辈分,儿子孙子老太爷,大家随意只要做邻居便好。
“小念,你不忌讳这些吧?”淑云奶奶忽而问道。
宗念摇摇头,“我现在偶尔还能梦见我妈。拜拜先人,没准哪里就遇到了,请他们多照顾她。”
“你这囡囡。”淑云奶奶终于展露些许笑意,“你妈在天上怕都在偷偷乐呢。”
至另一片坟包前,老人止住脚步,呆呆看向其中一个,接着缓缓蹲下去,手捧一把土向上推了推,“来看看你,都好吧?”
宗念站在她身后,立正鞠上一躬。
风萧萧,云慢慢,草疏疏。
“昨天老大老三一起来了。老二去医院陪儿媳妇,快生了她走不开,打的电话。”淑云奶奶有些机械地做着捧土推土的动作,声音像被什么挤压着,又沉又闷,“三个商量好了,要我卖房子。我想为什么要我卖房子呢,房子租的好好的,卖了房子换成钱,下一步就要分这些钱了。说我败家,说我浪费,那肯定就管不住钱嘛,一定是要分的。”
“我不要卖。三个有算盘我也有算盘,将来不住养老院了,我回房子住,用退休金请个护工。房子没了,到时候三个推三堵四不愿意养,搞不好姐弟就要为谁养闹矛盾,哦,就算愿意,老三的媳妇多厉害,住到他们家里,我怕是喝口水都要看眼色。”
宗念欲走远些避开这番私密话,可又担心老人身体,于是试探着说一句,“奶奶,不然我……”
淑云奶奶似没听到她的话,又像将她也一同视为倾诉对象,执着地说下去,“年轻时我在纺织厂,自己做衣服改衣服,全厂人都说好看都照着我的衣服裁剪。那时候也有人说闲话,讲我臭美不做人家,我腰杆挺得直直的,不怕他们讲。一辈子啊,一辈子没被人看过笑话。”淑云奶奶似是腿麻,收收裙摆直接盘坐在地上,“老了老了,被儿女嫌弃要打扮,自己家的丑事被所有人看去,丢人现眼。”
“您别这么说。谁家没有烦心事,都一样的。”
“昨天啊,真想跟你去了,受够了,活够了。可我为什么呢?我都活到这里了,没给任何人添负担,我凭什么呦。三个想得对,现在卖房子划算,我想得也对吧,总要留着备个万一,你评评理,那错的是谁?”
大地无言,田野不语。
万物沉默。
许久,淑云奶奶说道,“错就错在我老了吧,老了就是错。”
“可谁都会老的。”宗念脱口而出。
淑云奶奶要的答案神明给不出,人却可以回答。老怎么会是错呢,那只是一种绕不开的自然规律,与夏暑冬寒,与这世界上被探索出的千千万万种规律并无二致,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老只是这样一种存在而已。
老去的人们,他们不应该以此为耻,以此为负担。
淑云奶奶转过头,两行眼泪沿着那已有沟壑的脸颊缓缓落下。
“能解决的。”宗念上前搀住她起身,拍拍裙子上的尘土,重复刚才的话,“不是大事,能解决。”
“走了。”老人轻轻抚摸墓碑,好似这样便能与丈夫多一丝连接,“都好,别惦记。”
回到晚风已是傍晚。宗念安置好淑云奶奶,又交待玲玲这几日重点关注,这才心事重重回了家。进门直奔鼓房,随意找出几首曲子便开始练习。熟悉的声音、节奏、肌肉记忆,这些让她有安全感,亦可以让她从悬浮中摸到支点缓缓降落。
她有很多堆积的情绪,一层又一层盘旋在头顶难以拨开。
中午淑云奶奶带她去吃了一顿饭——镇子主街走到头便是菜市场,步行进入市场到熟食区往左拐,这时就会看到一家没有招牌的店面,只有门口那口烧着开水的大锅显示出这是一家面馆。店里仅有四张桌子,无靠背的塑料座椅,墙上贴有一张褪色的菜单,字迹经岁月洗礼不剩余太多有用信息。淑云奶奶坐下,叫两碗酸菜肉丝面,静静打量四周。面很快上,肉丝软嫩,酸菜对味,不至多惊艳,但算得上好吃。淑云奶奶讲了很多话,她
说最早参加工作在毛纺厂,因为平时爱干缝缝补补的活计,有了厂子之后就被人介绍去上班。老伴是钢铁厂的焊工,厂子合并迁离本地,她随家属变动也到了市里的纺织厂。再后来孩子就大了,考学、工作、结婚,他们也到了追不上时代的年纪。老毛纺厂就在街对面,退休后她与老伴常常回来,跟从前的工友见一见说说话,那个时候他们已经都是爷爷奶奶,那个时候已经有人上次还见下次就见不到了。不记得是谁发现这家面馆,老板和善,从不赶人,见面就选定在这里。其实算下来总共没聚多少次,老伴就走了,而老伴一走,她就再没参加过。“到现在也都走得差不多了。”淑云奶奶说。
长寿,好似注定伴随孤独。
这是个从风雨岁月里提炼出来被精简到不能更短的故事,用一碗面的时间去描绘经历的漫长人生。也像做一件衣服吧,边边角角都一刀裁掉,只留下最重要的最不舍的一针一线将它们缝制好,继而将成品久久封存。
天色暗淡,击打用力,宗念出了一身汗。
她停下,鼓棒整齐摆好,去检查手机。
没有新消息。
此时的陆河正在做同样一件事。
事实上,从单位出来到小区门口,一刻钟不到,他已经看了三次手机。加班还好,人一忙就只会专注眼前的活儿,时间似也过得飞快。然而一旦闲下来,时间好像被无限拉长,要那么久,时钟才会跳一个数字,真难捱啊。
直觉告诉他,宗念可能误会了——因为那晚她最后说话时有颤音,离开前的表情太严肃。可要怎么去解释呢,是坦白自己会错意,是指责她界限不分明,还是祝福对方有个完满的感情归宿?
孩童不惧坦白,理直气壮认错亦是美德;而大人却不敢,因为言行需被给予合理解释,那过程中会暴露不堪与丑陋的一面,大人永远在考量风险。
在楼口遇到政工科的孙姐,对方手里提袋垃圾,见面就道,“又去加班了?”
陆河打声招呼,含糊地说句“赶个材料”便欲上楼。不料却被拉住,孙姐说着“等等我嘛”,三步并两步跑向垃圾桶又快步走回,“小陆啊,你总这么偷摸加班,有机会也得让领导知道。”
“我不是……”
“行,我知道你心眼实,到年底你们办案压力又大。”孙姐话锋一转,“女朋友可好久没来了。”
“人家真不是我女朋友。”
孙姐全然不理会这套说辞,自顾说下去,“工作和生活要保持平衡,否则天天这么紧着干,总有一天那根弦会崩坏掉的。以前嘛,给你介绍朋友你总是推,就算见了面回来也看不出开心。那我就知道了,不合适,一个人不认可就是不合适。上次见你们,两个人喜笑颜开的,别人看到都欢喜。小陆,生活里就是要有一个能让你放松快乐的人,遇到了就要抓住。”
陆河垂下头,不做表态。
“你别觉得我讲的话假大空,我是八零后,二十多岁时要闯出一片天的理想比你们猛烈多了。”孙姐笑笑,“一转眼八零后都四十多了,时间过得很快的。”
“我没觉得假大空。”陆河淡淡回一句。
“知道就好。”孙姐半只脚已踏进家门,扭头又问,“家里有没有饭?要不要过来吃?”
“有。”陆河感激地笑笑,他明白对方好意。
家里的确是有饭的,从餐厅打包回来的精致饭菜此刻还静静躺在冰箱里,等待不知被作何处理的命运。陆河将它们拿出来,规规整整摆在桌上,看着发了一会儿呆。
人人都说陆长友好,好师哥,好法官,好领导。只有自己觉得不好,如同一个暗中偷窥的反叛者,独自与所有正确认知一路抗争背道而驰。陆河从未公开说过什么,因为那是家事,是丑事,大声宣告无非是给予一桩八卦素材,除此之外不会带来任何改变。无从寻求理解,亦无法排解怨念,所以他更觉得孤独。守着这份并不明澈甚至有些阴暗的心思默默长大,他本以为长大后就可以做些什么,比如揭竿而起发出一场酣畅的偷袭,又或者正面对垒将对方碾压于脚下,可事实上,长大后却更加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