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原来这就是宗念的观众,这就是宗念从前的生活。
想法让陆河不由有些低沉——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这种生活离他太遥远了,它太欢闹、太光鲜、太绚丽。而属于他的生活是每天九点之前要到单位,要写判决、校对判决、整理卷宗;入额必办案,办案必担责,头上顶着考核结案率、服判息诉率;要参加培训、学习信访维稳化解、参与交叉评查案件,数不清的笔记、心得、报告……他的生活是单一的、乏味的、枯燥的。加不完的班,办不完的案,写不完的材料,甚至,若非机缘巧合被赠与这一张入场票,陆河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与“音乐节”三个字产生交集。
他们,他觉得自己与宗念似荒漠与大海,所隔万里,遥遥无期。
乐队换场,前奏刚起,文希羽便跟着跳起来,边跳边兴奋地告诉他们,“我特喜欢听他们的歌!”
“这你都知道?可以啊。”宗一轩笑着回应。
“看不出来吧,身体瘦弱,但内心狂野。”女生笑语吟吟。
“我姐给他们打过。”宗一轩靠近她,“下回再跟他们演,我告诉你。”
“好啊好啊。”文希羽说完便摇着男孩的胳膊大声跟唱起来,宗一轩看向她,眉头紧锁但表情却在笑——陆河举起相机,悄悄拍下这个场景。
他从上学时就喜欢拍照,拍精巧或壮阔的风景,拍形形色色的人,也拍转瞬即逝的某个画面。最初纯凭感觉,在技能不足以表达感受的时候开始看专业书、翻论坛、刷评论区,当然也有一段时间沉迷于换设备,有过吃两个月方便面东拼西凑攒钱买镜头的时候。逐渐认识很多同道中人,接触的多了,发现真正的大神都很少炫装备,他们更像是——敏锐的观察者。就像人工智能可以取代很多工种,可它们永远取代不了人的感受。摄影是需要感受的,对光、对影、对动态、对视觉,这个发现让陆河醍醐灌顶。记忆不如存储卡客观,因为前者会模糊,会消解,也会随着认知有所弯曲,可后者一旦留存便永远中立。画面上存在的定是切实发生的,照片里所承载的画中人以及拍摄者的感受也是当时当下独一无二的,陆河愿意当个记录者,他想那是记录感受的过程。
手机进来消息,是中午一起吃饭的同学。对方说,“我问过我老板了,凭你的资质没问题。如果嫌北京远,上海所也在招人,他可以帮忙打个招呼。”
这是一条与音乐节完全不相称的信息,就像穿着牛仔裤手持地铁卡误入一场盛大隆重的舞会。陆河与朋友们打过招呼,以去卫生间为由挤出人群。
老同学又来一条,“考虑考虑,花草还得换盆挪坑呢。”
他们在中午吃饭时聊起大学同学们的现状,也聊各自的生活。班里一些人转了行,有的做媒体,有的做金融,还有的做教育行业。大部分都在从事法律相关工作,其中律师与企业法务最多。陆河记得当年有几人同自己一样考公检法,也是这次吃饭才知道,已经有人辞职。老同学笑他,咱们班那么多留上海的,你又不远,同学会怎么这么不积极?消息还不如我这奋斗在北京的呢。陆河也笑,忙啊,忙的灰头土脸天昏地暗。
离开象牙塔数年,人生列车已然岔开,驶往不同方向。
对方说,谁都知道基层法院又苦又累,赚的还少,你到底图什么?
陆河不说话。
老同学叹气,咱崇高一回,就算是为法律理想,当律师不也一样么。
陆河半天憋一句,法院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
“我打听打听,当然决定权在你啊。”老同学最后拍拍他肩膀,“兄弟,我就觉得你窝在一个地方,有点可惜。”
同窗四年,陆河明白对方的好意。这次吃饭,老同学是开新车来的,suv顶配,也聊到家里帮扶一些,在北京买了房,这下算站稳了脚。案源不好找,但也不至于关山阻隔,再干两年准备冲一下升合伙人。他知道对方没有炫耀的成分,选一条路,就有一条路的走法,仅此而已。
陆河想了想,点开聊天页面,郑重回复,“谢了兄弟。我先挺一阵,实在不行再找你搭桥。”
他不否认有过换条路的想法。倒不是物质考量——陆河自认是个物欲较低的人,平日除了摄影也无其他爱好,日常没有多少开销。想走纯粹是因为累,而长期极度的疲惫是会消磨人的意志的——他开始自问为什么要做这些。他找不到当法官的意义,那道最坚实的心理防线一下就被击垮了。没有人可以倾诉,没有地方可以抱怨,好像就是抱着“再试试,不行就算了”的想法一步一步往前走。这种想法一直隐隐存在着,直到这次培训
。
他见到了太多优秀的法官,来自全国各地,来自不一样的、却都悬挂同样法徽的建筑里。大家同吃同住,说自己院里的趣事,讲行业人才懂的笑话,也交流各地不同的办案方式。拥有丰富经验的前辈们做讲师,每一个都是业内响当当的人物。有的头发已经花白,有的五句话一个段子,有的全程严肃不苟言笑,可无一不认真专注。他们讲理论、讲案例、讲司法的公平与正义,整个培训期陆河感觉自己像推开一扇未知的门,那是一个他没有见过、听过、甚至没有想过的世界。
是可以成为那样的法官的。
应该成为那样的法官。
陆河记下很多笔记,拍了很多与同龄人、讲师们的照片,心里那道墙似乎又慢慢筑起来了。他想,是前辈们铺了一程路,继而交接出工具,引导更年轻的他们去铺下一程。
第一次,他对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产生使命感。
手机进来消息,他以为是宗一轩催促便没有立即查看。去了趟洗手间,又给大家买了水,往回走时才掏出手机想问一句是否还在原来的地方。消息却是宗念发来的,一共两条。
“你来了吗?我看到小轩他俩了,没看到你。”
隔十五分钟后第二条,“没到也没关系,回去给你看视频。准备上台了。”
陆河收起电话,快步跑向观众席。
第18章 “你姐可太太太帅了”
宗念坐在舞台中央的偏后位置,一个不那么显眼的、鼓手的位置。等待设备调试的时间里,她喝了两口水,挺直上身左右扭摆两下,鼓凳很稳,坐得很舒服。她的视野里有陈允、有吉他手和贝斯手、还有台下攒动的人群。她看不太清他们的脸,因为带着耳返只隐隐听得到声音,她想大家应该在喊“非也”。
工作人员撤场,舞台灯光暗下来。她喜欢这个时间点的演出,仍有日光残留,天会随着音乐的节奏暗下去,像大地的奏鸣曲。一,二,三,四,鼓棒十字交叉击打四下,演出开始了。
他们共准备七首歌,压轴的是《第一封情书》,最后一首演《万圣节》。歌曲与顺序全部同主办方报备过,这些通常由陈允决定,其他人听通知。非也现在以独立乐队的身份活动,没有签公司,没有经纪人。吉他手家里条件好,不指望他赚的三瓜两枣;贝斯手另有在音乐公司做后期的工作,亦无生活压力。三人里只有陈允是全职,宗念没有问过对方的经济情况,只听大家闲聊间说起,他生活有些拮据。父母偶尔会支援一些,但时常数落三十大几应去找份正经工作,因此他同家里关系并不好。玩音乐也似一场豪赌,出头了名利声望齐收,而一直无闻,仅仅养活自己都会变成一件难事。
陈允……应该急切盼望去证明自己吧。
六首歌过去,陈允将立麦上的话筒拿下来,走到舞台最前方,“刚才这首歌的名字你们知道吗?”
“知道!”台下有观众扯着嗓子抢答,“《第一封情书》。”
“谢谢,谢谢。”陈允转身看向宗念,又看向吉他手和贝斯手,最后笑着面向观众,“《第一封情书》算非也的新作品,我看到刚才你们都有人跟唱了是吧?看过我们演出?”
“看过!”一阵齐答。
他的确是天生主唱,嗓音好,台风稳,形象佳,又懂得适时把握演出节奏,这也是非也虽不出名,却有一众忠实歌迷的原因。
“来一小段solo吧,怎么样?”陈允做个邀请的姿势,“我们的吉他手大为!”
一段funk音律适时响起。
“ok,贝斯手刘康。”
这是没有提前排练的内容,贝斯手随即演了一段复古迷幻风格的曲调。
“最后是我们的鼓手,宗念。”
宗念模仿bennygreb某次演出的单手滚奏起拍,中间飙速度,当然加了花。
本来就是玩儿嘛,她玩得很尽兴。
台下的文希羽听罢激动得原地打圈,她一把揽住宗一轩的肩膀,大声说道,“你姐可太太太帅了!”
“我听得见。”宗一轩揉揉几乎被胀破的耳膜,傲娇地笑着回应,“必须啊,宗念可不是一般人。”
“完蛋,我爱上她了。”文希羽眨巴两下眼睛,“可怎么办,你姐喜欢玩乐队的。”